2007年6月10日 星期日
涼鞋女孩
她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遇到男孩。
那天是個明艷的夏日,天藍的像贗品一樣,幾朵鑲了灰邊的雲凝在空中,如果不是身後一個小女孩突然發出尖銳的叫聲、並粗魯地撞了她好幾下,她差點要以為世界在一瞬間凍結了。
她一身水藍色洋裝,提一個藤編包包,腳踏一雙由透明白色珠子綴成的細跟涼鞋。從小她就喜歡涼鞋,她還記得年少的她沒有多少零用錢,卻一直想要一雙美麗的涼鞋,像雜誌上的那種;然而她那時只擁有兩雙鞋,一白一黑的皮鞋,是學校規定的呆板式樣。
大學後她開始打工,打工的錢幾乎都花在鞋上:nono house、A-boom一直到後來的SAT、NINE WEST、GUCCI,一雙美麗的鞋要付出的代價是驚人的,從服裝、配件到身材容貌,踩在腳下的鞋其實最需要嬌慣。她還記得穿上第一雙高跟涼鞋那個夏天,優雅地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上,腳卻因為不習慣重心的改變而發痛,完全無法小跑甚至大步走;直到一天結束才鬆一口氣換下鞋,開始悉心地為腳部按摩去腳質,厚厚地塗上含有芳香精油的乳液。有好幾個夏天她都在和水泡雞眼角質層奮戰,蒐集來各種偏方撇步,在宿舍的小燈下細細研究。
許多人稱讚她有一雙美麗的腳,線條誘人的小腿、玉一樣白皙清涼的腳背足踝、光滑貝殼般的腳趾。男人喜歡看她的腳,尤其在細跟涼鞋的支撐下,她看起來是那麼羸弱亟需保護就像、一朵在風中簌簌顫動的花。
男人嬌慣她一如她嬌慣她美麗的鞋,她也只是男人眾多鞋子裡的一雙。
她從一家鞋店出來,翻著即將上架的新鞋目錄,一個人從她身旁急奔而過,結結實實撞了她一下;她一陣踉蹌,試圖穩回身體,纖細的鞋跟卻無法承受地折斷了。她狼狽地坐在人行道上,看著那個人影遠去。
一雙灰灰髒髒的運動鞋停在她面前:「妳還好嗎?」她抬頭,鞋的主人是個頭髮亂亂的大男孩,露出擔心的表情看著她。
「……我的鞋壞了。」她咬著下唇,說。這雙鞋才剛買沒多久,是這季NINE WEST的新款,她看著壞了的鞋,感到心疼。
「妳的腳有事嗎?會不會痛?」男孩不由分說就握住她的腳,仔細瞧著。這個人怎麼這樣啊,她心裡想,像有一把火由脖子燃到耳稍。
男孩常來探望她,還送她一雙Addidas的白色運動鞋。「為什麼送我鞋?」她問。男孩搔搔頭,「我知道妳鞋子很多啦,可是那些鞋子漂亮歸漂亮、穿起來應該會很不舒服吧?」
從沒有人想過她的感覺,每個人都只看著她美麗的腳。她看著幫她按摩腳的男孩,心裡有什麼溫熱著。
男孩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專住於手上的作業,對她說:「等妳的腳好了以後,我們一起去跑步好不好?」她半晌沒有答話,男孩停下手的動作:「雖然現在是夏天,可是黃昏的時候去公園跑步、感覺很好噢!流一點汗然後被風晾乾,很舒服呢。如果妳不喜歡,也可以去看電影什麼的……」說到這裡男孩的聲音顯得有點遲疑,眉間皺得緊緊地。「只是,電影我不是很熟啦。」
將她的沉默誤為拒絕的男孩,緊張地說了好多話;她靜靜地聽,眼睛始終凝視著男孩。
男孩沒有深色的Cefiro,沒有鮮豔的New Beetle,只有一台銀色的125。她跟男孩出去的時候,不吃花費昂貴的餐廳,也不在乎男孩沒有多餘的錢送她禮物;也許只是看看二輪電影、到郊外晃晃走走,她知道男孩總是有辦法逗她開心,要她笑到臉僵硬得發痛。
每次和男孩見面,她總是穿著男孩送她的運動鞋。運動鞋柔軟地貼著她的腳掌,她再也不因腳痛而困擾、不用在入浴時繁瑣地去角質、不用小心翼翼地塗指甲油。她驚訝自己這麼長久以來居然始終穿著美麗卻傷腳的鞋,鞋櫃裡甚至沒有一雙運動鞋。她恢復很久沒有的輕鬆打扮,套上牛仔褲一件寬鬆的T恤、長髮隨手一紮,晃著馬尾就出了門。卸下那些美麗的妝、脫下那些美麗的衣裳和鞋之後,她發現自己不只是美麗可愛,還可以潑辣、搞笑、小小的任性和脫線;能走好長的山路,像個孩子一樣喜歡麥當勞肯德基漢堡王。她學會了騎機車,在他騎累的時候換手,讓他靠在她的肩上貼著耳朵說話。
這單純的快樂取悅了她,她於是單純地以為日子可以這麼一直下去。
直到後來。她和男孩挽著手走在街上,一個女子錯肩後又折返回來,男孩看著那女子露出尷尬的神情,鬆開牽著她的手。女子對男孩說:「我真不敢相信,你敢在她懷孕的時候這樣對待她。」
就這麼一句話。在女子離開後,她和男孩又走了一段路。她主動去握男孩的手,雖然感覺到男孩的遲疑但還是緊緊握著。她轉頭看男孩的肩,頸子,然後是憂傷的側臉。男孩臉上常常有著這樣的表情,之前她不曉得為什麼,但現在她知道了。
和男孩告別的時候,她將臉埋進男孩胸口,深深呼吸男孩身上溫暖混著淡淡汗味的氣息,那氣味總讓她想起小時後豢養的白文鳥。然後她退開一大步,笑著對男孩說,「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她又恢復優雅從容的那個她,不會犯錯出糗的那個她。
回到家後她脫下運動鞋,收藏在鞋櫃的一角。拿出那雙白色涼鞋,鞋跟裂開的地方已修補的完全看不出來。她穿上涼鞋,打量鏡中的自己:牛仔褲細格子襯衫,一臉素淨,腳上的涼鞋卻突兀地華麗著。剛剛沒流的淚這時候流了兩行在臉上,她對自己笑笑,拆下束著的馬尾,很快去浴室洗臉。
天涼了。她終究只是一雙涼鞋,怎樣也做不成四季皆宜的運動鞋。
200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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