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5日 星期三

潛在者 [10]

 
  醒過來的時候聽到火車的播報到站聲,從行李架上拿下背包的招財貓頭也不抬地說,「正好到了唷。」
 
  我揉揉眼睛。
 
  拿了行李穿過老舊的地下道,招財貓沉默地走在左手邊後面一點的位置。我不停地回頭看她,人群快速地從我們之間穿過。走出剪票口晴朗的天光掉進眼裡,鴨蛋黃色的計程車、等待接送的人群、大樓、人行道,艷紅色的花點綴其中,翩翩起舞。
 
  「該說:『我回來了』,這樣嗎?」我低聲對自己說。
 
  我和招財貓在車站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下來,安置好行李後招財貓拿著衣物進了浴室,我倒在床上,隨手轉著廉價小電視的頻道,由於是下午的緣故,無線電台就跟記憶中一樣難看。租屋的地方並沒有電視,說起來,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叫做電視的東西了?
 
  我讓電視開著,枕臥在床上胡亂想著事情,很自然地,腦海中浮現那個房間。為什麼我如此執著這篇小說呢?又為什麼我就是無法繼續寫下去呢?我不知道該怎麼發展下去,女主角沒完沒了的搽著指甲油。是該讓男主角登場來場火辣辣的床戲嗎?還是利用處在學校與社會之間的位置,來感嘆一下?不過撇開我異常的執著不談,根本的原因是否正是在於、小說對我的功能性已經消失了?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寫小說?
 
  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有種又回到原點的感覺,不過絕不是單純的喜歡可以解決,畢竟已經不是初寫小說的高三生了。
 
  小說對我的意義不只是謀生的工具而已,它確實一直在以各種方式帶給我樂趣。一開始它讓我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擁有特別的價值,讓我被讚美;但逐漸地,寫小說這本身就足夠帶給我快樂。我不擬大綱,也從來不設想小說的結局,腦中所想的只是「主角下一步會做什麼?」。我既是寫作者同時也是讀者,無法預測最後的結局帶給我極大的快樂。一旦知道了後來,也就失去了寫下去的動力,我曾經這樣說過。
 
  過著與小說裡的時間幾近同步的生活,將想法與情緒與主角同調。我總是很珍惜寫小說的那段時間,透過小說來了解自己、思考世界的一切。
 
  但現在的我卻確確實實地被卡住了,無法往前流去。很久以來,迫於無奈地一點一點賣掉自己的文字,我什麼類型的文字都寫過,羶腥報導、無聊的評論,甚至最看不起的言情小說我都寫過幾本。如果這其中我有得到某種快樂或者成就感也好,但我是確確實實地看不起自己,成為了文字妓女。這跟用文字濫交也沒什麼兩樣。
 
  我想為自己寫一篇小說,什麼樣的小說都好,我只是想寫一篇小說。
 
  浴室裡的水聲還持續著,我斜過頭探看窗外透進的天光。電視聲,水聲,窗外的車聲,各種細碎的聲響,陳年冷氣蒙著灰塵的氣味,心裡突然漾起某種熟悉感。似乎在哪裡,很久以前,就像這樣躺在床上看午後的光線,很久以前。
 
  水聲停了,招財貓從裡面走出來,原本整齊紮起的長馬尾現在濕濕地貼在頸後,大耳環也拿了下來。我躺在床上看她將換下的衣服疊好收進塑膠袋裡,把牙刷、耳環、洗面乳什麼的放在梳妝台前的一個角落,然後爬到床上坐在一邊,認真地看起電視。
 
  招財貓的睫毛像洋娃娃一樣濃密,而且似乎不太需要眨眼睛。我望著她的下側臉發呆,「妳要不要去洗個澡?」她問我。
 
  「感覺起來好色情哦!」我一邊起身一邊笑。
 
  招財貓一直沒有問我打算什麼時候才要回到那個家去,我也一直沒有提,也許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避吧,那個家。
 
  整晚我都跟招財貓在用便利商店的撲克牌玩二人橋,招財貓一面玩還一面不停地在看電視,卻連贏了好幾局。我很不甘心地要求再玩一局,招財貓跟著綜藝節目的觀眾哈哈笑著一邊說好啊,然後又贏了一局。
 
  「啊不玩了,真是玩不過妳。」我有些氣惱。
 
  招財貓笑咪咪地望了我一眼,眼神又轉回電視上。
 
  「電視真的那麼好看嗎?」
 
  「不錯啊!」
 
  「那麼便利商店跟電視妳選一個。」
 
  招財貓還著實歪著頭,想了很久。
 
  我無聊地翻著背包,裡面的東西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兩件被壓得皺巴巴的衣服、紙筆、磁片、鑰匙錢包跟一些雜物,我連牙刷都沒有帶。翻著翻著我抽出幾張摺起的紙,分成三堆攤在床上,招財貓歪過身來好奇地看著。我很簡要地重述了一遍兩天前對炎說過的話,招財貓應著聲,拿起其中一疊讀著。
 
  「奇怪……」有兩疊是從電腦裡列印下來的A4紙張,一疊是招財貓找到的活頁紙,但似乎還少了什麼。我納悶地抱著胸,招財貓放下紙張問我:「怎麼了嗎?」
 
  「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我抓抓頭,又重新查看一遍床上紙張。
 
  「哦,這當然會少的,」招財貓很輕快地回答。「妳可能沒有發現吧,不在這裡的部分,那是夢啊!」
 
  我呆呆地看著她。原來是我弄錯了嗎?
 
  「不過妳的推論還是可以成立的,關於那個寫告白信的人。我在看的時候,也覺得收到告白信的人應該不會是燦燦,明明就是嚴仲祈跟燦燦告白的呀!而寫信的人似乎跟小芬很像,但我不太認為,燦燦會是個『有點自卑的女孩子』。」
 
  招財貓這麼說的時候,我模模糊糊想到一點:招財貓看小說的順序跟我不一樣。
 
 
 

2007年7月20日 星期五

潛在者 [9]

 
  走進便利商店,金髮的年輕男店員從櫃檯裡抬起頭來。
 
  「黃色Cartier一包。」
 
  「收您七十元。」男店員熟練地刷條碼打收銀,遞過找錢和發票。「謝謝光臨。」
 
  收好錢,我張望了一下店裡,跨出店門外,靠著人行道的柱子揉散煙盒挑出一根點燃。呼出第一口煙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嘿。」
 
  是招財貓。
 
  「這幾天沒有打工?」我問。
 
  她歪著頭笑了笑,「有啊,只是不在這裡呀。欸,妳這幾天還好吧?」我看著她,緩緩轉過頭。
 
  「這幾天裡我想了很多,我發現我忘記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對現在自己也認識不清,我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我、『現在的我』又是什麼模樣,我在想──我在想,『忘記過去』卻似乎是造成現在『停止流動』的關鍵。」
 
  招財貓點點頭。「所謂的現在啊,是過去朝向未來擠壓過去的瞬間喏!現在不斷變動,生活之所以被認為是艱難的,就是因為你不能停止朝向未來的移動,」
 
  「一旦停止移動也就失去了『現在』,而一個沒有『現在』的人,也就等於是死了。」
 
  那就是「流動」的真相嗎?我若有所悟地凝視著煙頭若隱若現的紅光。
 
  「我要回老家一趟。妳可以陪我去嗎?」
 
  招財貓彎彎地笑了。
 
  兩天後我坐在火車上,眼前的風景快速地流動,招財貓歪過頭來問我:「妳會餓嗎?」
 
  我搖搖頭,看著招財貓發出很大的聲音拆開一個草莓捲。「妳好像很喜歡麵包。」
 
  「嗯,」招財貓嘴裡還含著麵包。「因為不會冷掉嘛!而且很方便哪。」
 
  「便利商店的麵包我不怎麼喜歡。」我撇撇嘴。
 
  「便利商店的商品通常都不會是最好用或最好吃的,而是最新的,或者替代性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招財貓咬一口麵包,「不過我很喜歡。」
 
  我笑了笑。每回旅行,總是要直到坐上了火車或者遊覽車,聽著身子底下的機器發出規律的運轉聲,才開始有了旅行的氣氛。沿途的大樓在離站後逐漸轉為平房,然後出現稻田;再逐漸出現平房,然後大樓,到了下一站。車上不能抽煙讓我有點焦躁,反覆翻著隨身帶著的筆記本,在紙上胡亂畫著隨便的線條。
 
  「在想小說?」招財貓靠過來問。
 
  「如果想得出來就好了。」我苦笑。沒辦法使用電腦的時候我就會隨身帶著紙筆,以便隨時可以紀錄些什麼。
 
  招財貓看我揉著太陽穴的模樣,側過身來,說:「轉過來一下。」
 
  我疑惑地看著她,順從地放下紙筆面對著她。她仔細地看了我一會,然後把雙手很仔細地放在我的頭部兩側、耳朵上方的位置,稍微施壓包覆住我的腦杓,並規律地向後劃著小圓。
 
  可以感受到從招財貓手裡傳來的溫度與力道,還有一些溫柔、令人懷念的什麼。像是冬天溫暖的白日,夏日午後的冷氣運轉聲,季節轉換時落雨方歇土壤的潮濕氣味,混雜遙遠嘈雜的人聲。可以聽到有人模糊地說話,是在對我說些什麼嗎?為什麼這麼地──
 
  我不禁閉起雙眼,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
 
  招財貓安靜地做了莫約三分鐘,結束後我繼續閉著眼睛流淚,聽著身旁窸窸窣窣包裝袋的聲音,火車規律地震動。
 
  「謝謝妳。」我擦擦眼淚,帶點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
 
  招財貓嚥下最後一口草莓捲。「應該的,在妳回到家之前,這樣做會比較有幫助,而且這其實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工作?」
 
  「這個啊……」招財貓將手中的包裝袋折成長條形後打了一個結,丟進座位前的清潔袋中。
 
  「妳認為人腦是作什麼用的?」
 
  「思考,和──記憶?」
 
  「嗯,」招財貓接著說,「不過更正確的說,人腦是存放各種通路的場所,思考或者記憶這些東西啊,並不像抽屜裡收著的各種物品那樣的存在喔!」
 
  「這麼說吧,如果記憶是『通路』的話,那麼思考就是『通過』。人腦一開始就像大草原或者森林一樣,讓各種訊息不斷通過之後才會逐漸形成所謂的通路,如果有條路只走過一遍、或者跟其他的通路沒有相連的話,那條路就會因為極少使用而被湮埋掉。」
 
  「那妳剛剛……」我困惑地說。
 
  招財貓點點頭。「我幫妳打開了通路。」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若無其事地又從背包裡掏出一條花生捲。
 
  「那,這跟妳的工作有什麼關係?」
 
  「有啊,」招財貓輕快地回答,「我是『虛線』。」
 
  「虛線?」
 
  招財貓表情認真地說。「說是幫妳打開了通路並不是太妥當,我打開的通路只是暫時的,因為我只是『虛線』而已,至於『虛線』可以用來幹麻嘛──不外就是一些剪開、對摺、或者連結的事情囉!」
 
  「妳真把我搞糊塗了。」我抓抓頭。
 
  「我也不太會解釋。」招財貓咬了一口花生捲,用短短的手指擦掉嘴邊沾上的花生醬。
 
  短暫的通路啊……那是什麼呢?不過我的腦袋也沒有比較靈光嘛!想到這點不禁笑了起來。招財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幾年來沒有任何朋友的我為什麼會突然間認識了這個人呢?我忍不住盯著招財貓打量。
 
  招財貓舔舔嘴唇,用同樣的手法將包裝袋打結處理掉,然後將右手放在我的頭頂,說:
 
  「這是『剪開』。」
 
 
 

#106


 
  張懸的《親愛的,我還不知道......》,本日新發行。
 
  這幾日電視台開始搶先播送〈喜歡〉的片段MV,安靜的吉他聲音,襯著張懸有點沙啞的嗓音,片段中,彷彿世界和空氣同時刻沉靜下來。
 
  世界轉動得太喧囂,日復一日的生活,不斷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忍耐過種種然後長大了,究竟希望能夠做些什麼。年紀越長越不容易快樂,越不想要長大,裹著現實的糖衣熱得溶化,露出裡頭酸苦的現實,誰能夠將那滋味詮釋出新的意義。
 
  永遠快樂。永遠幸福。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或許我祈求的其實是什麼都不要改變,意味著一切停止,不變好,但也絕不變壞。沒寫完的小說擱在心上,情節緩慢地爬過一頁,或許我根本也不願意將它寫完。
 
  
  〈討人厭的字〉

  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我總是說著那沒有人懂的歌詞
  寫下討人厭的字
   
  往後還要有的 不會是
  比較五花八門宿命也繽紛的事
  我還是想想剛剛又聽到的解釋
  寫下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喔~
  討人厭的字 喔~

  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我也只是卸下討人厭的字 再練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討人厭的字 喔~

  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大家都怕了苦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2007年7月17日 星期二

#105

 
  最近的日子一如往常。上班,發呆,做做事,上上網,生老闆的氣,再發呆,再上上網,下班。要說與過去有什麼不同,莫約就是因為吃藥的關係,變得嗜睡,常常一回到家洗個澡看看電視人就昏迷了,想到過去自己經常可以三四點才上床,現在想起來似乎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因為上班無聊的關係,在網路上認識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告訴我,他總是和年紀大的女生交往,前一任女友甚至大他十歲。
 
  「年紀小的女生通常都有公主病。你不覺得這樣很討厭嗎?」
 
  公主病。這幾年突然冒出的新名詞之一,用來譴責女生的自私與任性。
 
  我了解女生任性起來的那股難搞勁兒,有時真的要命。但更多時候我羨慕、也疼惜可以理直氣壯搞公主病的傢伙,她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點都不妥協,相信非黑即白,相信世界上有所謂真理;信奉失去與痛苦是一種悽楚的美麗,始終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想著什麼卻也始終徒勞無功。
 
  她們不害怕失去什麼,相信自己可以得到更好的。因著這股莫名其妙的自信,她們成為自己世界裡孤傲的公主,脆弱又堅強,一點也不在乎世界之外的眼光。
 
  女性意識高漲的現在。但哪個女孩不曾希望自己是公主?哪個女孩寂寞的時候不希望被誰拯救?說是男性霸權神話病入膏肓也罷,女孩的公主病,只有病的深病的淺,說女孩兒複雜,女孩何嘗懂得自己。只是隨著時間過去,說服自己去做正確的事情,不無理取鬧,即使不懂自己,也要裝出懂得的模樣。
 
  這才是真正的病。
 
 
 
 
  


2007年7月16日 星期一

潛在者 [8]

 
  故事大致上是這個樣子:燦燦對小芬有莫名的情結,在複雜的情緒下與小芬暗戀的嚴仲祁交往、並欺騙小芬兩人發生了關係。小芬也許因為燦燦對家人謊稱在她家做功課,或者因為忌妒或少女的潔癖,甚至根本就知道燦燦在說謊,於是責罵燦燦;後來「我」因為某種原因憎恨小芬,以不為人知的方式介入這個故事──假借嚴仲祁的名義寫信給小芬,造成小芬成為燦燦戀情的第三者。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燦燦不是B中的第一人稱?」炎問道。
 
  「在D中有提到小芬留長髮的原因是因為燦燦,所以我認為,燦燦既然是造成小芬對頭髮很在意的因素,就不可能對她有『很寶貝自己的頭髮』這樣的敘述。」
 
  「嗯……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巧合而有這樣的敘述?妳不是說過,妳高中時代才剛開始寫小說?那時候會有這麼細節的設計嗎?」
 
  我從皺巴巴的煙盒裡抽出一根菸,很快地點上火:「那不是我寫的小說。」
 
  「咦?那妳電腦裡還原的檔案是怎麼一回事?」
 
  「即使在我電腦裡也有可能原作者不是我呀。更何況,我前幾天發現的手稿裡,那筆跡不是我的。」我苦笑,「雖然說連我自己都很久沒看過我自己的筆跡了,但還沒有誇張到認不出來的地步。」
 
  我噴出幾口菸,小小的房間裡充滿菸草的香氣。
 
  炎在那端沉默著,煙一點一點燒盡,將煙灰彈落在昨夜啤酒罐的手指有些發抖。我神經質地猛吸一口煙,夾著煙的手指被尼古丁染黃了,我凝視自己過短的指甲與手指。我從未替它們塗上美麗的色彩,不知道它們是否會嚮往亮澤華麗的指甲油?
 
  「很久以前我看過一篇很短的鬼故事,大意是說有個男人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盒拼圖,但特別的地方是拼圖的盒蓋上並沒有拼圖的花樣。正好是拼圖迷的男人很興奮地將拼圖完成,圖案是森林中的小湖泊旁,有間小屋。」
 
  「男人完成拼圖後,在拼圖的背面依序標上數字,然後打亂收回盒子裡。幾個月後男人依照拼圖後的數字將拼圖完成,翻到正面一看,森林裡還是有座湖泊,湖泊旁還是有座小屋,但小屋看來卻殘破不堪,湖泊上也多出以往沒有的東西──一個女人的屍體。」
 
  炎講完故事便不再說話,等待著我開口。「好,故事的教訓意義是什麼?」
 
  「故事本身沒有教訓意味,我只是想告訴妳,儘管按照標示好的圖案拼回去,也不一定可以回覆原來的模樣。」
 
 
 
 
  關掉網頁連結,我打開空白許久的文字檔案。每當小說寫到一個瓶頸,我便花上許多時間反覆凝視著小說,思索注視著故事結構與細節,更加深刻地想著其中的角色與場景,直到終於「看見」了故事「下一步的未來」。
 
  小說裡的女主角是個喜愛寫作的大四學生,穿著很有品味,對指甲油和鞋有特殊的偏好,與男友從高中時代開始交往,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天可以出一本自己的書,並和愛人步入禮堂。
 
  故事進行到回溯女主角過去的橋段,我想要一個與幸福的現在截然不同的過去……
 
  那會是什麼呢?我下意識地點燃最後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
 
  女孩很細心地修剪指甲,用沾滿指甲油的刷頭快速地在指尖上輕捺三下,然後由指甲根部劃三道。先用不靈活的左手幫右手上色,然後是左手;等到兩手都乾得差不多了,再上第二層。她就著光仔細地注視著手指,然後揚一揚手,美麗的指甲油在燈光下閃耀著──
 
  我看著自己揚起的煙黃色手指,苦笑了一下。
 
  偶爾我會問自己為什麼不放棄這篇小說。也許因為也沒有別的想寫的題材,也許因為我從來沒有寫過一個這麼女性化的角色,但在反覆凝視的時候,逐步構築出女主角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書桌的第二格抽屜,房間角落的熱水瓶,電腦按鍵上的汙漬與椅腳旁的頭髮。
 
  女孩不抽煙,是兩罐啤酒就會醉的體質,將自己裝扮美麗便會覺得很快樂,擁有令人稱羨的戀情,生活無虞。我和她唯一相似的一點就,是我們都是沒有電腦就活不下去的人。
 
  我閉上眼睛想著那個房間,衣櫥的旁邊應該就是書櫃,正好是女孩胸前一層的書櫃,放著女孩最喜愛的書籍,下兩層則是課業上需要的參考書籍,最上一層放的則是CD、VCD、洋娃娃之類的物品。想像中我瀏覽著女孩喜愛的書本,她會喜歡什麼樣的書呢?是詩集,還是優美的散文,或著氣勢磅礡的小說?書籍中會夾雜著一點女孩的小收集品,像是美麗的信籤或筆記簿之類的……
 
  女孩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我猛地張開眼睛。捺熄手中的煙,胡亂地抓了零錢鑰匙往口袋一塞便跑了出去。
 
 
 

2007年7月9日 星期一

潛在者 [7]

 
  招財貓走後的第三天,我再度打開電腦,連上「潛在者」。在等待的幾秒鐘裡我看著電腦上自己薄薄的影子,電腦後面有什麼正透過螢幕看著我嗎?不管是誰,我就是這個一無所有的樣子,我挑戰性地瞪視著電腦。
 
  我想過是否要將檔案備份後刪除,但既然都有人「來」過了,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
 
  「嗨!好幾天不見妳了。」一上站炎就送出這串訊息。
 
  「最近有點事。」
 
  「還好吧?」炎關心地問。「需要人談談嗎?」
 
  我緩慢地打出一列字串:「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在意我?有什麼理由嗎?還是說根本就是我誤會了?」
 
  「我的確是很在意妳。」炎乾脆地說。「不過理由嘛,我可以誠實地說就是對妳有好感嗎?我也不是那麼虛幻到可以接受太過精神性的交往,我畢竟是個男人,我需要血肉之軀的溫暖。」
 
  「為什麼是我?我以為你很受歡迎。」
 
  「妳既然這麼有戒心,又為什麼相信那些假象?」
 
  「老實說我確實不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與其憑空臆測還不如採信傳言。」
 
  「那妳相信了什麼?」
 
  我回想起奇怪的火柴盒、奇妙出現的檔案、被窺視的電腦、與這些冥冥相關的小說與問卷。這整件事都怪異地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逼使我不得不察覺。
 
  「問卷……」
 
  「什麼?」
 
  「你知道這個網站是誰架設管理的嗎?當初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那些問卷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炎回答。「是有一些傳言。妳要聽嗎?」
 
  「要。」
 
  「據說這個網站的架設者已經不再管理這裡了。不過在最初的時候,這個網站是一個實驗下的產物:架設者對於觀察各式各樣的人十分有興趣,為了想知道人在什麼況狀下的反應以及、什麼樣的人會互相吸引產生什麼樣的社群與集體規範,他製造了許多情境,而這裡是其中之一。」
 
  「首先,這個網站的網址並沒有與搜尋引擎連結。架設者設計讓只有符合某種條件的人才能拿到網站連結,當然、這些人只是少數──然後經由這些人散佈出去;問卷是另一個篩選方式,是為了保證極端偏離架設者目的的人不會進入這裡。至於現況我猜想是由於架設者離開的緣故,當初這個網站的一切資料都在架設者的掌握之中,於是情況跟今天是大不相同的。」
 
  「『都在架設者的掌握之中』是指包括私人間的對談?」
 
  「應該說,」字很慎重的一個個出現。「是經由網站的所有對談。」
 
  我很震驚。
 
  「這──」
 
  「這沒有什麼,在網路中,原本就是這麼一回事。」炎淡然道。「妳所有的資料原本就在架設者的硬碟裡,這個場域是妳出賣妳的隱私交換得來的,任何一個架設者想對妳做些什麼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說絕大多數的架設者還是只存著某種服務眾人或者吸引眾人的眼光或者……什麼都好,就像妳或我一樣,充其量也是希望藉由這裡、藉由網路,來肯定自我的價值。」
 
  價值、證明、存在。我問自己為什麼明明對一切寒喧關懷感到厭膩卻還留下來,明明不相信虛擬的關係、虛擬的關心、虛擬的友情或者愛情或者一切可能;那麼實際的關係又如何?就算清楚看見一個人的神情形貌,又代表什麼?網路用文字欺瞞,難道表情語言就做不到?
 
  我沉默了很久。炎故作輕鬆地在那頭開口:「不過現在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網站的管理者已經離開這裡啦,所以大家才這麼放心的使用這裡……只是沒有管理者有時候也有點麻煩,自從上次網站被攻擊之後就有怪怪的事件,聽說有幾個人中了從沒見過的病毒。」
 
  「什麼病毒?」
 
  「好像是會讓電腦自動回覆刪除檔案的樣子,可以說幾乎沒有一般病毒的攻擊性,只是造成一點使用上的麻煩,說起來是蠻奇怪的。」
 
  「我上次跟你提過電腦裡出現了夾雜亂碼的檔案,對不對?」
 
  「啊!我想起來了。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病毒嗎?」炎似乎有點興奮。
 
  我做了兩次深呼吸後,回覆道:「有朋友來看過,她說有可能是有人侵入我的電腦……現在又是病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覺得好混亂,最近這一切都……」
 
  我從最初的火柴盒開始,然後是那些零碎的小說。「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只有兩個女主角,但後來我想也許是我弄錯了。」
 
  「妳的猜測是?」
 
  「如果將小說依出現的順序標上字母和故事大綱,大概是這個樣子:
 
  A 小芬與燦燦。燦燦交了男朋友發生了關係,小芬罵她下流。
  B 「我」很討厭一個女孩子,假藉「嚴仲祁」的名字寫情書給女孩子。
  C 因為「我」和嚴仲祁發生關係,於是與燦燦產生爭執。
  D 「我」告白對小芬的矛盾情節,與小芬暗戀的嚴仲祁交往。
 
  我第一次跟你提這件事的時候,同時出現了A和B兩部分,中間間隔了不能辨認的亂碼,於是我以為B中的第一人稱就是指小芬;但最後出現的故事D中卻暗示B與D的另一個女孩角色都是『小芬』。」
 
  「所以收到情書的是小芬。也許小芬就因為情書的關係,於是就此與嚴仲祁搭上線;再根據一些線索,我想可以推斷C中的『我』的確是小芬,而D中的『我』應該是燦燦沒有錯。」
 
  「這樣子和最初的推斷並沒有太大的差距,B部分弄錯的角色認定已經矯正回來了,不是嗎?」
 
  「不,」我說,「B中的第一人稱不是小芬,也不是燦燦。我無法知道是誰寫了那封情書。」
 
  「既然收到情書的是小芬,那麼另一個自然就是燦燦,沒有理由多一個角色出來……」
 
  「有理由。」我打斷炎的話。「那理由就是,我就是那個『我』。我是潛藏在這個故事裡的第三個角色。」
 
 
 
 

2007年7月5日 星期四

腦內測驗




能力メーカー
猫拓の能力


 
有一種無言的感覺......
網址 http://maker.usoko.net/nounai/

2007年7月4日 星期三

潛在者 [6]

 
 
  小芬有很細長漂亮的手腳,纖細的脖子,頭顱精巧的擺放在上面。小芬最美的部分是手指,很長,很白皙,藍色的血管像瓷器的冰裂紋一樣。我最喜歡看小芬抽煙的模樣,小芬點煙只用火柴,手指有力地捏著細長的火柴,很俐落地「嚓」一下,火焰就竄出來搖曳著,火光映著她的臉龐、在她的瞳孔裡跳舞。
 
  小芬很美,可是她並不知道。小芬的美是動態的,只有動作中的小芬才美:投籃時伸長的手臂、跑步時延展的腿、微微低頭然後轉眼看人的臉孔、擦亮火柴的手指。
 
  小芬以為她自己不美,因為她看見的是靜止的自己。
 
  小芬不喜歡自己長長的手腳,經常將它們藏起來。我稱讚小芬有一頭很美的頭髮,在我的建議下小芬蓄起長髮,掩住了小芬的臉頰和優美的脖子,反而突顯了臉上冒出的痘子。
 
  我很忌妒小芬的美,以及不知道自己的美的小芬。從前我不知道我對小芬的情感是妒忌但我現在知道了,有一天不知道自己很美、不知道自己擁有很多視線的小芬也會發現吧?
 
  聖誕節時我送小芬裝滿整個鞋盒的火柴盒。小芬有收集火柴盒的嗜好,每個火柴盒一定使用過一次就再也不使用,被擺在拼圖的空盒裡。小芬看見時繞著我在晚上的空教室裡又叫又跳,與平時沉靜的模樣截然不同。我脖子上圍著小芬送我的圍巾、很開心地看著小芬一根一根劃亮火柴,火焰像閃爍漂亮的花,開在沒開燈的教室裡。
 
  小芬曾經說過、《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對她而言最特別的童話。我知道小芬與家的聯繫很薄弱,覺得自己是不被愛護的、是在冬夜裡被驅趕著外出賣火柴的小小女孩。小芬與家的關係就是用功唸書拿漂亮的成績單回家,我想小芬和小女孩一樣,火柴小小的火焰可以安慰她們的心靈吧!也許也可以劃出憧憬的未來。
 
  「小芬,」小芬嚓地劃亮火柴,「妳希望有人愛妳嗎?」
 
  小芬漲紅了臉回頭看我,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
 
  「小芬,嚴仲祁問我可不可以和他交往。」
 
  好像有一陣風吹進教室,火柴是被風吹滅了還是燒盡了呢?我聽見小芬說:「那,很好啊!」
 
  我沒有看見小芬的臉。
 
 
 
  小芬喜歡嚴仲祁,這我很早就知道了。
 
  「我有個朋友很喜歡你喔!她很想認識你呢。」這是我對嚴仲祁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並沒有遺漏那時嚴仲祁驚慌害羞還夾雜些微惋惜的表情。由那個表情延伸,最後他結結巴巴問我可不可以和他交往,那年第一個寒流終於降臨。「我想考慮一下,可以嗎?」
 
  他表情明顯地失望,但點點頭。
 
  耶誕節後我允許嚴仲祁在放學後或補習後送我回家,小芬的表情就像他那個人不存在一樣。
 
  小芬,我早就知道妳會這樣了。對於會傷害妳的事物妳總是這樣,不看它們、忽略忘記、丟棄它們,裝出堅強的臉卻以為我不瞭解嗎?小芬,我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妳了喔。
 
  我看著小芬幾近透明的眼睛:「我和他,做了。」

 
 
 
  「嘿,妳還好吧?」
 
  我虛弱地笑笑,紙張與手指接觸的部分留下圓圓的痕跡。
 
  招財貓聽我顛三倒四地敘述完整件事,晃著頭說,「我現在要說的事情不知道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可是啊,妳的電腦,被人入侵了喔。」
 
  「妳現在跟我說其實妳是外星人我也不會驚訝的。」我用左手撐著額頭,苦笑著說。
 
  「我是想說,最近妳電腦發生的怪事可能和這個有關哪!」
 
  「有人入侵我的電腦,然後放殘缺的檔案給我嗎?我想那是原本就在裡面的吧,不然也真是太巧了……」
 
  招財貓不置可否地說,「也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我剛剛發現電腦的運作有點緩慢所以稍微檢查了一下,妳電腦的後門的確有被人打開過的跡象哦!至於那個人是誰、做了什麼為什麼要做,這我都不清楚。妳最近有連上什麼不尋常的網站或是收到什麼信件嗎?」
 
  「我很少在逛網路的、也沒什麼會寄電子郵件給我──等等,」
 
  潛、在、者。



生病的家庭──談《姊姊的守護者》



 
總評:★★★★
─────────────────────────

  首先我要說,底下要說的可能涉及本書的情節,但我個人認為無涉本書的閱讀樂趣。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對父母,他們原本擁有一雙兒女,凱特與傑西──直到他們發現凱特得了白血病,他們透過計劃生育,生下了第三個孩子,也就是他們的小女兒安娜,成為凱特的捐贈者;安娜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捐給凱特她的臍帶血,然後五歲的時候她捐給凱特骨髓。安娜十三歲的時候,凱特需要一顆腎臟,安娜的──而安娜對父母提出了訴訟:她要要回她自己的醫療監護權。
 
  這是個大膽至極的設定。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為了自己的身體,必須對抗她自己的父母──甚至是一整個家庭。對一個孩子來說,父母就是天,就是全部的世界;而作者將安娜設定在13歲,即將邁向青春期的年紀,她的眼睛正開始看見除了父母以外的世界。
 
  這是一本好看的書,適合「大眾」的書;但同時,書中所有細微的設定都有意義,像是坎貝爾的狗,茱莉亞的雙生姊妹,擔任消防救生員的父親,以縱火紓發叛逆的傑西。我必須要讚美這本書的結構,骨架勻稱結實,足以撐起關於生命的沉重命題。
 
  「在交叉詰問證人的過程中,有一件打動我的事情是,」他說,「在這個法庭裡,我們所有的人都進入,生命品質對抗生命尊嚴的爭論中。費茲傑羅家無疑的一直相信讓凱特活著,繼續做他們家的一份子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在此時,凱特生存的尊嚴變成完全與安娜的生命品質糾纏在一起,我的工作是看看是否能將兩者分開。」
                  p.416 《姊姊的守護者》

  無論從法律、道德、或者愛,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應該讓凱特自然死去,或者苦苦抱著所有生機不放?應該讓這個痛苦了14年的家庭繼續苟延殘喘,或者相信,相信「時間會治癒一切」?
 
  這個道德命題在書中不斷透過各種方式衝擊讀者的心;而審判的真相是什麼,安娜和凱特的父母會不知道嗎?他們真的沒有察覺嗎?還是跟我們一樣,不願意承認?
 
  面對生命給予的沉重申論題,我們只能矇上眼睛,捂住嘴巴,誰都不願意作答。
 
 
  除了生命與疾病,這本書引起我注意的是,書中非常明確的三個角色:女孩、女人、以及母親。安娜是即將/想要成為女人的女孩,莎拉是安娜的母親、布萊恩的妻子,而茱莉亞則是和安娜的訴訟監護人、和律師坎貝爾有過一段逝去戀情。這三個腳色分別代表著女孩、母親、以及女人──但他們又同時都有著女人的性質。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事實:凱特呢?凱特到哪去了
 
  有一種寫作手法叫做留白。就像中國的山水畫,空白的部分留給觀者空間遐想。很多時候我覺得小說是雕塑,將龐雜的生命雕去不必要的枝葉,你知道,那些無聊的、繁瑣的......但有一種技法叫做鏤空,留白,就像是鏤空,那雕去的空間並不是「不必要的部分」,而是「要的正是雕去的那部分」。
 
  作者越是不說,我們越是會去揣想凱特的內心。她是安娜的姊姊,也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在她們共同面臨的處境裡,她們共享同一個生命,如果生命是一個硬幣,她們就是硬幣的正反面。
 
  凱特擁有全部的愛與關注,位居在費玆傑羅家庭的核心,安娜在愛她的同時,也恨她奪走的一切,恨她讓她的存在變得那麼重要同時又那麼不重要。凱特是安娜「存在」的理由。
 
  莎拉說無論如何她都要「同樣愛兩個女兒」。然而愛是可以平分的嗎?她是在要求她們平分彼此的生命。她們的愛裡都雜揉了太多不甘、自私與犧牲,以至於沒有人可以說清,這一切到底公不公平。誰可以決定怎樣作才是對的?安娜可以嗎?茱莉亞可以嗎?莎拉可以嗎?凱特──可以嗎?
 
  
 
  最後來說些本書的缺點。首先是原本應該是設計來對照安娜姊妹的茱莉亞與她的雙生姊姊沒有太多戲份,無法達成互相對照的效果,第二是結局最末的大逆轉......通常在倒數第二或三章作者就會完成整個故事,留個一兩章來作尾聲;其實原本的結局已經相當好了,接下來只需要一個淡淡的尾聲,作者卻在此時安排了一個大反轉,而這大反轉,說句真心話,非常灑狗血啊,若是去掉結尾的反轉,我很樂意再多給這本書一顆星。
 
  有趣的是,書後放了一篇作者的訪談,其中說到,作者的孩子在讀完這本書之後,非常傷心,問她,為什麼要安排這樣的結局?
 
  顯然對西方人而言,最後這個反轉是將故事導向了「悲劇」。但以某種角度看來,這可是個圓滿收場皆大歡喜的結局呢。

2007年7月3日 星期二

我們一起開的那家書店  ◎傅月庵

 
  四月第一道冷鋒南下的那天晚上,白天的雨終於還是沒有落完。
  
  6點半上了捷運淡水線車廂,窗外呼嘯而過的黑暗風景如昔,隨手翻閱名為《悲情布拉姆斯》的書,看到了這樣的一句話:「我們多數人的一生,即生物為順應社群生活而『馴化』的過程。」多日以來,對於工作的乏味、生活的不耐等等怨懟,竟一皆被呼引了出來。儘管悲涼無力,但總也是拒絕「馴化」的一點微弱反抗吧。我想。
  
  車到歸家站口,人潮湧動進出。理應起身的我坐下不動,一直想著友人686來信所說:「下次來,一定讓我請你喝一杯咖啡。不要拒絕了!」686是一名影評人,文章寫得很好。他的太太,「不外就是寫寫詩偶爾活著」的有趣女孩,名叫隱匿。「686」與「隱匿」,看到這樣的稱謂,當即曉得,這對友人與我乃是在網路上結緣相識的。相識的緣起,則肇始於如今他們全部幸福與多半煩惱來源,已然成為台灣網路傳奇的「有河book」書店。
 
  關於這則傳奇,我所知道的版本是這樣的:2006年的秋天某日,隱匿辭職了,686則早就沒有工作。因為再也不用上班,兩人無所事事地快樂了好一下子。直到某夜,686提議:「我們來開一家書店吧!」在此之前,他也曾在嘴上開過不了了之的咖啡店,──據說,開書店或咖啡店,是所有文藝青年都曾有過的大夢──隱匿把這件事寫到了個人部落格,接下來的時間裡,識與不識的網友紛紛留言獻計打氣,提供有形無形資源。過程溫馨感人,精彩絕倫。最後半推半就,又譬如電影快轉畫面,咻咻咻,二個月之後,兩人竟然就成為擁有台灣最美麗風景的獨立書店(還兼賣咖啡哩)的店員一號與店員二號了。且透過部落格的更新記事,網友們一路相隨,從到香港、澳門觀摩書店經營、到處找房子、裝潢、進書、買咖啡機、選咖啡豆、油漆壁畫、設計店招、取店名……竟彷彿自己也開起一家書店了。
 
  這家從無到有,從虛擬走向真實,讓許多人都覺得是「我們一起開的那家書店」,位在台北盆地北方、淡水小鎮渡船頭附近的二樓,門前有一棵高大的黃槿樹。房子不大,幾牆書架,幾張小桌,跟一個櫃臺,幾乎佔去2/3空間,另外1/3是一個相對很大的陽台,直直面對秀麗的觀音山,站在陽台眺望,淡水河口愈去愈寬闊,終於入海。山海之間,就是我們一起開的那家書店,「一棟四十歲的老建築,書架是白色的,牆壁是藍色的,有書有畫有音樂有電影,有咖啡和茶」。這樣的幸福,真是無可言喻。只是,可信者未必可愛,可愛者未必可信。所有的幸福,連帶都有些許煩惱。開店就得經營,經營亦即算計。要算成本,要計利潤。要應對形形色色的顧客,要想各種促銷活動。要天天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走鋼絲,既不能算計到讓自己覺得無趣,也不能毫無打算而致關門大吉。尤其,當你是在一個樓下滿街都是擁擠人潮花枝丸蝦捲豬血糕魚丸湯射擊擲藤圈撈金魚打電動玩具……名為「金色水岸」這樣一個觀光景點開店之時。
 
  所幸,因緣殊勝,截至目前為止,「有河book」似乎還生存得不錯。透過網路,許多人在都市裡奮戰得滿心疲憊時,跳上捷運,從水泥叢林中脫身,來到「我們一起開的那家書店」買一本書,喝一杯咖啡,對著由明轉暗的山影河景,邊喝邊翻讀上幾十頁,於是又有力氣回到叢林,繼續抗拒或接受「馴化」了──讓人感動而願意駐足的城市,或許不在於擁有全世界最高的樓,最寬的馬路,而是更多讓人可以透透氣的「綠地」,尤其摻雜有青春的夢想、大家都能參與的那種吧。
 


                  人間副刊 2007/06/29
                              

2007年7月2日 星期一

潛在者 [5]

 

  我將招財貓給我的麵包扔到床上,麵包裹在起皺的塑膠袋裡,看起來有點濕濕的。替自己沖了杯咖啡後,打開電腦例行的連上「潛在者」。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過著不與人交往的生活,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才算是又與人際有了連結。網路是虛擬的,網路上的性愛也是虛擬的,誰都不知道代號後面的臉,交換的情感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呢?
 
  炎還沒上線的時候「澄一」對我說:「妳和炎見面了沒?」
 
  「沒。」
 
  「他沒要求見面?」
 
  「也沒。」
 
  澄一沉默一會,然後說:「這不像平時的炎。你知道大家怎麼說嗎?他們說炎愛上妳了。」
 
  照澄一的說法,炎的慣例是一次只與一個代號保持關係,見面,上床,轉換對象重新來過。
 
  也就是習慣性的將虛擬的關係轉換成真實然後拋棄?我聳聳肩。
 
  「我不這麼認為哦。」
 
  「嗯,總之炎的行為很反常,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流言。」
 
  事實上我和炎也只有過那麼一次虛擬性愛,從那之後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凍結了一樣。
 
  每晚炎會很固定的在七點左右上線,一直到深夜。我們之間並沒有冗長的對話,我只是晾著自己的代號,手上忙著一直寫不出來的小說,炎則在空檔裡陪著我。
 
  我知道炎對我有特殊的感情,但我並不想相信。架空場所裡的架空的人們,理應有架空的感情。這是文字與代號的世界,什麼都不可以相信,炎也一直這麼相信不是嗎?一旦在真實世界碰頭就與這裡產生了斷裂,被翹開的孔洞無法回溯,很自然地消失。這是規則。
 
  「我有點餓了……」
  「喔。」
  「妳餓嗎?我想去買消夜,也送妳一份吧!」
  「心領了,謝謝。」
 
 
  「我覺得好悶想去哪走走,可是找不到適當的人陪我,嗚嗚嗚。」
  「自己一個人走比較好吧,幹麻要人陪?」
  「希望可以找人說說話嘛。欸,妳出來嘛!」
  「我見不得人的。」
  「妳是怕我吧?」
  「怕你作什麼,你有什麼好怕的,哈。我比較害怕小說寫不出來。」
  「好冷淡,我心碎了……」
  「哼哼。」

  「很想妳。」 
  「我跟你不熟吧?」
  「噢!我是真心的。妳昨天一整天都沒出現哪!」
  「只是有點心煩。」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喝個咖啡和看電影啊?最近有不錯的片在上。」
  「我沒錢。」
  「我請妳。」
  「沒時間。」
 
  如此的對話持續著,厭煩的情緒累積。當炎壓抑不住越來越露骨的情感表現,我開始懷疑面前這個形象並不若傳說中特別,這就是讓許多女人哭泣的男人嗎?我想問他,為什麼是我?因為我不容易上鉤嗎?
 
  十一點整我在床上醒來,收好床墊和棉被,我打開電腦。連上線後發現距離第一次上「潛在者」正好是一個月的時間,登錄後沒有連上聊天室而是出現了一份問卷。我習慣性地點了煙叨在嘴裡,吸了一口才開始作答。
 
  「真麻煩……」我想著。第一題的題目是:你最喜歡下列哪一個童話故事?一、小美人魚。二、小紅帽。三、賣火柴的小女孩。四、睡美人。
 
  再下一題:在一個寒冷的深夜,你忘了穿外套,你掏掏口袋,掏出了?一、火把。二、打火機。三、火柴。四、蠟燭。
 
  「什麼怪問題。」
 
  你面前有扇可以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門後面的世界是:一、陰間。二、外星人的世界。三、愛麗絲夢遊仙境。四、過去的世界。
 
  你推開門,四周漆黑一片。你拿出手中的火柴,輕輕劃了一根,火柴很順利的點燃了。你看到──
 
  一陣暈眩。煙從嘴上掉落,鍵盤立刻出現一個焦黑的痕跡。我趕忙將香煙拿起、丟進啤酒罐裡,轉頭再看著電腦的時候,黝黑的螢幕上映出我茫然的表情。牆上的時鐘顯示,正好是十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電腦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回望著我。
 
  深呼吸之後,我走出公寓。
 
  我走進便利商店,站到雜誌架前拿起一本雜誌隨手翻著,一邊張望店裡的狀況。店裡一個人也沒有,連櫃檯前應該要有的店員也沒有,店裡回蕩著廣播的音樂,是陌生的年輕女聲,也許是最近的新人吧。
 
  我走近櫃檯,赫然看見招財貓蹲在櫃檯裡。我發出很大的聲音清喉嚨,招財貓抬起頭來。
 
  「嘿,是妳。」一面說著一面揉著膝蓋站起來。
 
  「腳痛?」
 
  「蹲太久腳麻了。」招財貓彎著眼睛說。「吃過午餐沒?店裡有今天到期的麵包喔!」
 
  招財貓示意我先離開,半分鐘後她提著籃子出現。
 
  「不好意思,因為報廢規定是要丟掉不可以給別人的。」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妳這樣離開店裡沒問題嗎?」
 
  「也沒有別人。就陪妳吃午餐吧!」
 
  招財貓唏唏嗦嗦地拆開一個奶油捲。「小說家,哪天也給我看一下妳的小說嘛!」
 
  「別那樣叫我,我寫不出來啊!」
 
  「以前的作品總有吧。」
 
  「舊作沒什麼意思。」
 
  「就當作報答我送妳麵包吧!怎樣?」招財貓咬了一大口奶油捲,淡白色的奶油沾到了嘴角,她伸出尖尖的舌尖舔著。
 
  十分鐘後招財貓已經站在我的房間裡,環伺一週後,盤著腿很自在地坐下;她坐下後房間剩餘的空間已經不多,我微微羞赧地看著木頭地板的紋路。
 
  她點著頭,「蠻好的。」然後看著電腦說,「現在的小說家都用電腦寫作啦?」
 
  「我想是大部分。」我拉出電腦前的旋轉椅。「不過電腦問題多多,最近發生很多怪事。」
 
  「哦?」電腦在招財貓的注視下很正常的開機了,我叫出標示著「小說」的檔案夾,裡面的小說依然完好地存在著。
 
  「這陣子常會突然就當機了,畫面整個消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招財貓讀小說的時候我抽掉兩根煙,正想抽第三根的時候,招財貓的臉孔浮現在打火機的火光裡,點燃香菸的動作瞬間凝結。
 
  「眼睛有點累了,」招財貓笑笑。「妳有手稿之類的東西嗎?我不習慣在電腦上閱讀欸。」
 
  「只有刊在雜誌上的……我可以抽煙嗎?抱歉剛剛忘了問妳。」招財貓點點頭。
 
  我忙著翻找雜誌的時候,招財貓靠過來,伸出短短的手指,劃過書櫃裡一排一排的書。「好多書喔!」
 
  「嘿,寫小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吸進一口煙。「妳知道『流向』嗎?我認為小說最重要的就是製造『流向』。」
 
  「流向存在於生活中,我們都會被捲入那個流向,這種事很多不是嗎?許多隱隱有著關聯的事物會突然間聚集在一起發生,像是說、突然間週遭的種種迫使妳重視起愛情或者未來,諸如此類。」
 
  「雖然都是流向但也有很多種形式,有些是湍,有些是瀑布,有些是漩渦,這些都是因為一瞬間墜落所爆發的能量。小說可能取材自生活但不能是生活的全部,生活太乏味了。生活就像悠緩的流,而小說需要可以將人心捲入、激盪、水花四濺;我時常想要將手插入故事裡攪動那些情節,製造渦流那樣的東西。」
 
  「那妳寫不出小說的理由是什麼?」
 
  「可能是流進了平原吧,」我想起炎。「之前我以為我被拋出了流動之外,現在想來、不管怎樣還是在往前流動的,畢竟時間從未停止過;在流動之外的只有死亡吧。」
 
  招財貓看著我。
 
  「哪。」我將雜誌遞給招財貓,她看著某樣東西,沒有理會我。
 
  「嘿!」她蹲下身,抽出幾張卡在書櫃夾縫裡的紙張,很興致地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