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0日 星期日

運動鞋女孩

 
  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帶著兩個旅行袋,她搭上開往那個城市的火車。
 
  隨著學姊走進名叫「宿舍」的灰色樓房,她用新鮮的眼神環顧四週,像參加一場盛大的營隊。仍然悶熱的九月,白了頭的電扇唧唧呀呀的轉,掃去沉澱一個夏天的灰塵,擦淨前一位房客留下的種種線索,她打開收疊整齊的行囊,掏出攤平一件件為了攜帶方便而摺疊方整的記憶。
 
  而她纍纍積存了18個年頭所有可資證明她存在痕跡的物品也不過就這麼一些,經過幾次搬家旅行的淘選就只剩下少的可憐。她抖開衣物時的震動漾開了空氣中漂浮的一陣灰塵,一字排開的衣架上儘是灰藍白黑四種顏色。不若學姊們的衣櫥那樣花色繽紛,她的衣櫥也像她一樣,沉默而不引人注目。
 
  大學。她走向那道大門,走進那兩個字所代表的世界裡。學校位在她所居住的島嶼上最大的城市,她注意到城市裡的女孩與她不同,她們開朗、甜美、色澤鮮豔、總是穿戴言談著所謂的流行,並且快樂的交談;而她仍然如初到時一般,泛白的牛仔褲與顏色沉鬱的T恤,鞋櫃裡只有一雙運動鞋,樸素不多言。
 
  第一次期考終了後,學姊熱情的邀她一起上街。跑馬燈似的街道與電視廣告一樣的商店櫥窗,撩亂她的視線,教她看不清這個她還不夠習慣的城市。學姊親切地挽著她的手,拿著一件件美麗的衣裳在她身上比劃,比店裡的小姐們熱心周到的多許多。她對著寫有價錢的吊牌微微笑著婉拒,並不是不動心,而是她不想因為這個城市改變自己什麼。
 
  這城市裡的麗人已太多,不需要多一個她爭著扮演。
 
  後來有個男孩出現在她身邊,男孩長相清秀,噓寒問暖地小心待她,漸漸她們變成了一對。她滿20的那年生日,男孩送她一件高雅的白色連身洋裝,靦腆而充滿希望地說,相信她穿起來一定很美麗。
 
  她望著男孩微笑的臉,想起她只有一雙運動鞋。
 
  她總是踩著運動鞋。朋友們的鞋在鞋櫃裡乖巧的排排坐好,去年夏天的平底涼鞋、去年冬天的長靴、今年春天的高跟涼鞋與夏天的娃娃鞋,累積了不同的高度顏色款式,用來搭配七分褲、皮裙與大喇叭的褲管剛好。她喜歡她的藍色運動鞋,溫柔包裹著她長年不被陽光照射的蒼白的腳,不管走到哪裡都輕鬆舒適。
 
  一雙鞋,對她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但面對說愛她的男孩,她安靜的走上街,買下一雙足以匹配那件白色洋裝的鞋子。
 
  幾年後她從大學畢業,找到一份工作,在放送著空調的大辦公室與許多人一起同事。她穿上公司規定的套裝,並且像其他人一樣,踏著有高度的鞋跟在光亮的地板上扣扣地敲打。她已經不再是當初穿著平底涼鞋跌跌撞撞的女孩,高跟鞋的鞋跟再高,也一樣四平八穩地有自己的節奏。
 
  她的衣櫥有了許多顏色,她最愛的顏色是紫,藕紫到靛紫,由深到淺懸吊的好好;雪紡紗、七分袖襯衫、以及現下時興的蝴蝶袖背心,搭上九分褲、牛仔裙、復古設計的圓蓬裙,可以有休閒高雅或嬉皮的變化,而不管哪種都適於她,她不夠立體明顯的五官這時反倒成了優點,讓她溶進她想要的風格,一點都不突兀怪異。
 
  她擁有許多美麗的鞋,高跟平底、交叉著繫帶或是點綴著流蘇羽毛。在怎樣的場合、與什麼樣的人會面,她學會將自己裝扮的得體美麗,有喜歡的品牌,並且為一雙喜愛的鞋尋找合適的衣裳。她認為,一個人是不是有品味要先看他的鞋,現在的人常常是一身衣衫筆挺、卻毫不在乎腳上踏的是一雙佈滿摺痕的鞋。
 
  她還是有一雙運動鞋,安靜躺在鞋櫃的角落,是當年她來不及穿壞的一雙。許多年了,她不曾有再穿上它的機會。因為上班或是出席會議宴會的需要,她最常穿的還是各式各樣的高跟鞋,而男人喜歡看她的足裹在鞋跟纖細的涼鞋裡,並塗上鮮豔的蔻丹。
 
  現在陪在她身邊的已不是當年送她洋裝的男孩。男人開著行駛平穩的轎車接送她到各種地方,嬌慣著她與她美麗的鞋。她隨男人出入燈光柔和的餐廳,高擎倒有紅酒的高腳杯用刀叉優雅地用餐;聽爵士風味的音樂,舌尖細舔馬丁尼杯底綴著的橄欖。高跟涼鞋讓她的足優美地拱起,小腿的線條緊繃,剪裁細緻的連身裙順著她纖細的曲線一洩而下,姿態婀娜而比例完美。
 
  她的腿很美,或許這是她迷戀上蒐集各式鞋款的原因。花很長的時間沐浴,玫瑰精油燃燒的香氣薰紅她的臉龐,她半躺在浴缸中,悉心地清除腿上的毛髮,去除足底生長的薄薄的繭,並且修剪指甲成形狀美麗的弧度。
 
  扮相美麗的鞋其實並不溫柔,磨著她的腳掌磨出不痛不癢的角質層。有時候她會想起當年她只有一雙用來穿在腳上的鞋,就這樣隻身跳上開往城市的火車。那時她長年穿著牛仔褲不輕易露出羚鹿般的腳,運動鞋裡的足蒼白鮮嫩。靦腆微笑的男孩總是載著她往城市附近的郊區,兩個人交握著手走滿是青草味道的山路。她曾經不在乎這個城市的煙塵蒙了她素淨的臉,不在乎走石子顛簸的山路,不在乎機車擦出的風狂妄地梳過她的髮,不在乎跟男孩吃路邊攤和麥當勞。
 
  她偶爾還會想起蚵仔煎和可樂的味道,偶爾會想起運動鞋裹著她的足像男孩溫柔的擁抱。時間像灰蒙著她的記憶,蒙著那雙運動鞋;她只是起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的替指甲塗上CHANEL新一季的色彩。男人稍晚些會過來她這,床前的鏡子會映出她拱起足繃緊小腿緊夾男人的腰的模樣,就像平日她踩著高跟鞋那樣的線條。
 
 


                      200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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