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5日 星期一

潛在者 [1]

潛在者


  有一種說法是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由眼睛嘴巴皮膚等感官認知到的世界都是不相同的,沒有誰和誰的世界一樣。也許我眼睛裡看到的綠色在你眼睛裡其實是紅色,而我和你使用的語言都叫它黃色,諸如此類的事情。
 
  我的世界非常簡單,是經由我的意願讓它變得簡單的,雖然說會在成長的歷程裡多出很多原先沒有的東西,但我經常性地剪裁切割各個部分,東一點西一點的丟棄。複雜的機制在運作上往往容易與原先存有的產生衝突,而重整自己所需耗費的大量能量是我所無法負荷的;與其擔負全面瓦解的風險,我習慣性地維持著修剪自己的習慣,就好像剪指甲一樣。
 
  選擇不要的方法也很簡單,只要丟掉中間的部分就好了。例如說留下熱情和冷漠,除去所謂的溫柔。就像摘取植物的根葉,至於莖扔在垃圾筒裡就好,只不過是充滿水分的細胞罷了。
 
  照這樣的分類法,我的世界裡只有兩種人:路人與重要的人們。
 
 
  任何事物都有所謂的流向,有如貓的毛皮、人的髮漩,很多時候事情就是接二連三地來,所能做的只有順流而下。
 
  有天一切卻停止了,堆積在某個低漥處,停止了流動。
 
  就像沒有預兆的厄運一樣,那靜止是突然的,但大腦從手腳末端收到靜止的訊息卻是在很久以後了。
 
  我可以說是個小說家,更正確地說,是寫不出小說來的小說家。
 
  寫小說這回事從各方面來說很類似拼拼圖或者說是疊疊樂,必須要一個挨著一個、講求美感與平衡才能繼續精細地進行下去,所謂的靈感,則是最開始的那一塊拼圖。
 
  靈感這種東西我並不缺,寫不出小說來的原因是失去了流動。
 
  我握著唯一的那一塊拼圖,所有拼圖都生長著相同的臉。我一小塊一小塊地試著,怎樣都無法繼續下去。閉上眼睛似乎可以看到完整的畫面,張開眼後卻仍然只是一塊孤單的拼圖。
 
  經過書店的時候下意識走了進去,最顯眼的書櫃上擺滿了面孔陌生的新書。我一列列瀏覽著,卻始終並沒有碰那些書本,只是看著那嶄新的書皮和不同字體設計的作者名字。
 
  我從不在書店裡看書,只是看著那些印刷精美的新書,以及上頭看似驕傲的名字。
 
  用來閱讀的書我會直接買下,而且,我不讀新書。
 
  那些名字刺激著我的眼睛。我拿起其中一本,注視著書耳上的作者簡介和相片:知名大學畢業、碩士、現為專職作家、得過的獎項不計其數……相片裡的人對我偽善地笑著。
 
  走出書店面對灰色的冬日傍晚,我掏出牛仔褲口袋裡壓扁的Cartier,另一隻手探進背上的包包尋找打火機。
 
  「可惡……」 打火機不知道是遺失了還是隱藏在哪個角落,我在背包裡努力地摸索著,手指觸摸到某個薄而扁平的物體。是什麼呢?
 
  「潛,在,者。」那是一個現在已經不常見到的火柴盒,我念出印在上頭的字。
 
 
 
  高中時代班上公認最可愛的女孩子對我說過很多次「我最最喜歡小芬了噢,我們永遠是好朋友。」燦燦微微翹起的嘴唇櫻桃般甜美,從那裡邊吐出的話語也是。
 
  少女時代的我一點都稱不上美麗,由於熬夜唸書臉上生長大片的青春痘,大眼鏡,規規矩矩的制服;燦燦是那種功課中等、在制服上衣下襬繡鬆緊帶裙子比別人短五公分的女孩子,最討厭的科目是數學和體育。
 
  我始終不曉得燦燦挑選上我作為她「最要好的朋友」的理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輕易地承諾「永遠」。我只是沒有拒絕,讓她反覆喊我「小芬小芬」。
 
  我和燦燦在同一個補習班補習,班上有幾個男孩子常在下課後跟在我們身後,一有機會就靠過來說話。「男生好討厭喔對不對小芬?」燦燦說。
 
  我也想戀愛,找一個男孩子秘密地戀著,和朋友們遠遠望著他吃吃笑,看他打籃球,被朋友推攘著向前去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我知道自己不好看,而男孩子對我說話是為了我身旁的燦燦。那樣的情況下,輕蔑好像是唯一隱藏自己的方式,在被否決之前拒絕那可能的傷害,將自己避到他們無法觸及的高處,恥笑其他人。
 
  但是燦燦戀愛了,對象是補習班裡一中的男孩子,外表高挺纖秀,與甜美的燦燦相配,就好像是天經地義一樣。燦燦補習的時候比平日更加不專心,常常用自動筆抵著下巴偏頭看斜前方的他。我注意到男孩子專注的側臉線條堅毅美麗,老師抄黑板的時候會轉過頭來看一眼燦燦,那時燦燦會趕緊低下頭,自動筆在講義上劃啊劃啊,耳根子紅得嬌豔欲滴。
  
  放學後我仍然和燦燦一道回家,那男孩騎著車慢慢跟在我們後方;在慣例的街角和燦燦道別之後,男孩就立刻騎到燦燦身旁,接下送她回家的棒子。
 
  我從未探刺過他們在那幾分鐘裡的情景,也從不過問什麼,而隔天的燦燦一臉甜蜜酡紅的模樣,對我說她們在電影院裡牽手了、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在她家門口吻她……
 
  那嘴唇會做這樣的事嗎?補習時我看著男孩薄薄的嘴唇,作數學的時候他會稍稍咬著下唇皺眉。那嘴唇會對燦燦說什麼樣的情話呢?就像漫畫或者小說裡那樣的句子嗎?他會怎樣吻燦燦?嘴唇相觸是怎樣的感覺?
 
  我對著半空揮揮手,想揮去腦中的幻影。
 
  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燦燦突然開口說:「……做了。」
 
  我轉過頭看她,一下子不是很能了解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和他,做了。」燦燦輕掩著嘴唇,粉紅色的,微翹的嘴唇,似乎比往常更加濕潤的嘴唇。
 
  燦燦還在說著:「昨天是他生日,我送他手織的圍巾,他很高興。我跟家裡說我去妳家做功課,他家人要八點才回去……」
 
  燦燦害羞或者激動的時候臉頰並不會泛紅,而是耳根。我看著燦燦逐漸轉為紅色的柔軟耳垂,嘴巴很自然的張開:「下流。」

 
  
 

  我凝視著那個火柴盒。
 
  黑色的火柴盒用銀色的字體燙著「潛在者」,翻到背面,用較小的字體寫著「http://www.eliciter.com」。
 

 
 
  現在會用火柴盒代替名片的店家已經很少了,我也從來沒有拿火柴盒的習慣。我一直都不太會使用火柴,往往是擦斷一整盒的火柴也擦不亮一根的那種笨拙,甚至連用齒輪摩擦打火石的打火機都很不會使用,自從抽菸以來都是用壓式的打火機。
 
  火柴盒是怎麼來的呢?
 
  也許是什麼時候掉進背包裡的,也許是被誰丟進來的,書店裡的誰都有可能,我記得在走道間和許多人擦身而過許多次。不過有誰無聊到在別人的背包裡放火柴?
 
  我打開火柴盒,拿出一根,小心地在引火紙上劃著。劃了兩下之後火柴意外順利地燃燒起來,我慌張地將它丟到地上。火一會就慢慢熄了。
 
  我呆滯地凝視火柴盒。那是一家餐廳或者Pub?公司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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