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 星期二

#117


 
  好像逐漸的電視上就不再有讓我心動的新歌。
 
  舊的臉孔慢慢消失了,或者變了個模樣出現;新的面孔老是記不住,很快一張換過一張。在網路上隨手翻找著記憶中的歌,都是還有些印象的,但都不是當年最喜歡的那首;和朋友在msn上互相丟著喜歡的歌,很想再像當年一樣,深夜一通電話把大家都找齊,一起去KTV唱歌,可能誰唱著唱著就哭了,可能誰唱著唱著就睡了。然而什麼都變了,我們被生活繫在固定的軌道上運轉,無法再如以往,擁有大把可以揮霍的、任性不羈的自由。
 
  彭佳慧的〈喜歡兩個人〉。甜蜜的歌詞由她帶著顆粒感的嗓音唱起來,竟淡淡染著無奈。那份無奈也像是一種耽溺,隱藏著戀人秘密的暗示:我為你放棄了這麼多。我為你,放棄了這麼多。和梁靜茹的〈無條件為你〉的清澈不同,這裡的暗示更婉轉,更深沉,也更真實。更像是一種悲傷的幸福。
 
  

2008年6月6日 星期五

地下道

 
  發現的時候已經迷失了方向感。
 
  抬起頭,一整片泛白的灰色橫亙在我與天空之間;水氣潛伏在斑駁龜裂的裂罅間隙,陰冷窺伺。我呼出一口氣,二氧化碳通過鼻腔的震動在地下道裡悶著頭撞擊,擊落幾粒水珠後碎逸而去。
 
  我站在巨大的指示牌面前:現在位置,O,往北與西請走X通道,往東與南請走Y通道。我揣測要到的D地應該在西北方,於是走進了X通道。不久後再度出現指示牌:現在位置,O,往北及西北請走X1通道,往西北西與西請走Y1通道。我有點遲疑地選擇了X1,莫約10分鐘後腳步越來越慢,視線盡頭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再度出現分叉的通道口。走到那裡時已經有點累,X3與Y3通道,哪個才能到D地呢?
 
  我困惑地看著指示牌,直覺的紅色走馬燈瘋狂轉動不停。D地根本就不在西北方也說不定,對,我想我是弄錯了,那麼也許是西?
 
  我從背包裡掏出手機想找個人問問D地的正確方向,而螢幕上顯示的收訊格數是零。我往前走幾步,再往右移動一些,然而收訊狀態毫無起色。找了個乾淨的角落盤腿坐下,將手機電池拔起換上全新的一顆,強行叫出電話簿撥號,嘟,嘟,嘟──無聲。
 
  怎麼會這樣呢?我只不過是想要到D地而已,只不過看到擠滿焦躁車輛的巨大馬路所以乖巧地走進地下道而已。
 
  我候鳥般的方向感在地下道裡毫無作用,跟手機一樣,格數是零。
 
  候鳥或者賽鴿的方向感至今是謎,據科學家說可能的原因有三,太陽,星星,地球磁力,後者有個可愛的實驗是在鳥的身上綁塊磁鐵,鳥就會迷路了。
 
  迷路是因為方向感丟掉了,方向感丟掉是因為感覺不到天空;感覺天空的方式可能是透過眼睛也可能透過心,只要阻隔這個就可以了,例如說,蒙住鳥的眼睛或者綁上磁鐵阻擋心電感應,或者把鳥丟進地下道。
 
  我嘆了一大口氣。嘆氣的震動立刻引起一陣陰濕的小雨。
 
  打電話向人求救未免有些愚蠢,(我在地下道裡迷路了),難道應該這樣說嗎?我考慮是否要循原路回到地面,這又未免就太快認輸了吧。想起來在地下道迷路已經不是第一次,那剛剛又為什麼要不信邪的走進地下道呢?
 
  比較有印象的幾次發生在小時候的學校後面以及火車站底下的地下道。簡直就像被狐狸迷住一樣,從未見過的地下道一夜之間像蘑菇一樣長出來。
 
  酸酸的滋味從小腿肌肉深處傳過來。反正這地下道裡也沒有其他人,索性就脫了鞋子捲起褲管細細按摩著。一隻螞蟻從身旁急奔而過,一會又突然地收腳停住,抖動著觸鬚像在追蹤什麼。想來螞蟻是最適於地下道的生物了,對終其一生都在地下道裡生活的牠們而言,天空也許是個太過巨大以至於不存在的事物。牠們微小複眼裡的視線,到達的了天空嗎?
 
  也或許牠們根本不曾抬頭看。我看著螞蟻消失在牆的細縫之中。
 
  我站起身來,拍落褲子的灰塵。這個地下道就跟所有的地下道一樣,灰色,空洞,令人迷惘。我回到第二個指示牌前,選了往西的通道。不對勁的感覺仍未消失,我踏著自己的腳步聲前進,慢慢、慢慢地遲緩下來。怎麼沒有其他人呢?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指示牌前打著轉,不只方向感,連時間感都慢慢失掉了。我拿出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電池已經耗盡;我看著空白一片的螢幕,呆了半晌。你現在的位置是O。指示牌說。我知道我的現在位置是O。
 
  我靠著牆坐下。我不過是想要去D地而已。不過D地又是什麼模樣呢?
 
  每個去過、或者想要去的人說法都不同,有人說D地有世界上最靠近天空的絕美大廈,有人說D地的每個居民都飽讀詩書有如天人的氣息,也有人說D地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望無際令人心生敬畏的瑰麗沙漠。相同的是,每個去過的人都滿意的回來,然後再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去過D地;而每個想要去而無法到達的人,傳說著前往D地的中途有守護的火龍、無比湍急的大川峻谷、或者荒涼陰森的死城,歸來的時候他們臉上都佈滿恐怖與不可置信的灰心。
 
  那真是令人感到悲傷的灰心。我見過他們的其中幾個,他們就像被剝去一層顏色的人。他們其中一些人會很快放棄對於D地的想望,但對D地念念不忘的那些,會一再的啟程前往;他們的眼睛在一次又一次的旅程裡褪盡光彩,心也在餐風露宿裡侵蝕風化。最悲慘的那些會窮盡一生尋找D地,直到他們自己也忘了執著的原因。他們的瞳孔褪成灰色,滿是空洞與迷惘。
 
  就有如地下道。
 
  我開始懷疑自己草率的出發是不是一個愚蠢的決定。昨天我和一個朋友爭論D地到底是否存在,『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那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朋友悲傷地說。他剛結束他第一次的尋找,但是失敗了。
 
  我很想鼓勵他去做第二次、第三次的尋找,但想起那些地下道般的眼睛,我退縮了。我不希望朋友變成那個樣子,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於是我說,『我會去找到D地。』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開始這段旅程,與朋友的對話給了我找尋的勇氣。我想去找到屬於我一個人的D地。那裡不會有參天的大廈,也不會有天人般的居民或者動人心魄的沙漠景觀,我相信那裡會是另外一種屬於我的美麗壯闊。
 
  或許是幾個小時前,我才背起行囊走出家門,穿過第四個路口,就陷在這個地下道裡,迷了路。
 
  或許已經過了好幾天。這誰說的準呢?旅程總在毫無防備之際開始。
 
  我有點想念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沒有雲的,沒有被大樓與電纜分割的,亮麗的有如贗品似的天空。在那樣的天空下,我可以丟掉所有地圖和指南針,只靠我候鳥般的方向感過日子;我經常只帶著自己,將雙臂伸展得很長很長,順著氣流前進,絲毫不怕在阡陌縱橫中迷路。
 
  在那樣天空下的這個世界的一切,就是所有的美好的總和了。
 
  而我現在卻坐在這個灰色的地下道,灰色的水泥地板灰色的弧形拱頂,佈滿細細的龜裂紋路,有如一種行跡詭異的裝飾,或是供陰森水氣藏身的窩巢。除此之外只有空洞的風聲在地下道裡穿梭,間雜我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我的心情就像經歷了漫長梅雨季一樣沉悶。我就著水壺喝了幾口水,一個傾斜,水從嘴角溢出來,沿著下巴滴下。大部分灑在T恤上頭,有些則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深色的水漬很快長滿綠色的苔。我小心地伸出手指碰碰那團青苔,綠茸茸的感覺從指間傳來,潮濕而溫暖。
 
  這個地下道雖然水氣飽滿,不過卻沒有看到任何一處有長什麼苔蘚之類的東西。我又灑了一些水在地面上,這回卻什麼都沒有。
 
  我納悶地撫摸著那一小團青苔,想著朋友說旅途中他愛上一個不斷自殺的女孩子。女孩子說她知道D地的方向但拒絕告訴他,除非他為她留下。他陷入兩難之中,猶豫的期間女孩子完成了最後一次自殺,他傷心的離開,再也無心繼續旅程;回來後他長噓短嘆不停,對女孩子的思念逐漸被憤怒取代,他開始想不透他究竟愛上女孩子哪一點為什麼為她中斷了旅程。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她就在D地等待你。』我對他說。
 
  他楞了兩秒,然後斷然地說。『那怎麼可能!』
 
  我看著朋友,明白他此生也許再也不會踏上尋找D地的旅程。
 
  我想那些尋找D地的人,對於D地都存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但使用語言難以述說,我們都知道地圖與指南針沒有任何作用,我們都同樣從紛雜的口耳相傳中提煉出關於D地的真實;我們都知道,但並不是每一個我們都可以成功抵達。
 
  我想著想著,恍惚地浸入睡眠。
 
  夢裡我站在指示牌前,喝下大量的水再從口中噴灑出來,綠色的植物快速自水痕裡抽芽生長,攀上指示牌湮埋白色的標示文字蔓生整片牆壁與拱頂;我張開雙臂奔跑,植物鑽進裂紋中往上竄長,大夢初醒的蟻群跟在身後,難以計數的細碎腳步聲浪將地下道的拱頂震盪不停;終於地下道的拱頂崩塌,蔚藍難以形容的天空露出臉來,植物與蟻群朝前一躍而去,留下的轟隆聲有如低笑;我站在那天空之下、兩脅生出翅膀,被一道溫暖的氣流緊密包裹全身,往上飛昇。
 
  我知道自己處在夢境之中,但那氣流的撫觸是那麼溫柔、教我忍不住流淚。我往上飛昇,融入天空的胸口穿過整片天空,了解了溫暖跳動的秘密。
 
  我還不急著醒來。
 
  睜開眼之後,就準備好真正的啟程了。
 
 

2003/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