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4日 星期四

蟻[下]

 
 
  她以為不斷的痛下去會讓她習慣那痛。她錯了。

  螞蟻在她耳朵裡往左走了幾步,又往右走了幾步。她集中精神想像那隻螞蟻的模樣,但她所作的一切都沒有讓她好過一些。

  然後突然,一陣想像之外的劇痛。

  螞蟻細小的齒顎咬住她的耳壁。她試著不要哭出來,身體因為用力蜷縮而發抖。

  也許牠會一點一點從裡面把她吃掉。也許她會因為無法承受痛楚而死掉。多麼荒謬,沒有人會因為一隻螞蟻而死掉,她也不會的,她知道。但她就要死掉了,她知道。
 
  
  童話故事裡頭的糖果屋不會生螞蟻,她從小就知道是騙人的。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養了一盒蠶寶寶,每個禮拜好辛苦地去附近的郊區採大把大把的桑葉回來,讓蠶寶寶用小小的牙齒很有節奏地啃食;她每天進家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她的蠶寶寶清理盒子、換上新的葉片,她可以看著蠶寶寶一看就是兩個小時。

  有天放學後,她一如往常地拿起蠶寶寶的盒子,卻發現裡面全都是螞蟻。

  盒子從她手裡掉到地上,螞蟻紛亂地從紙盒裡爬出來。她看著螞蟻在地板上瘋狂爬行,心裡想著,我以為螞蟻只吃糖果,我以為螞蟻只吃糖果。

  媽媽說,哎呀當初應該把蠶寶寶養在裝水的盆子中央的,一面將盒子掃到畚箕裡。

  她開始補殺大量的螞蟻。她用各種方法殺死螞蟻,撕一塊透明的寬版膠帶黏住她看見的所有螞蟻,黏在書桌上,一面唸書、一面隔著膠帶撫摸螞蟻突起的身體。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用立可白圈住忙碌走動的螞蟻,讓那隻螞蟻在白色的圈子裡驚慌逃竄,最後陷入刺鼻的白色液體,掙扎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掙扎」這個字就由動詞變成了名詞。

  她的書桌像最殘酷的戰場,螞蟻碎裂軀體散發的腥氣滿溢、擠壓變形的屍體堆積如山。

  從前家裡的螞蟻還沒有那麼多,自從那天之後,就越來越多了。爸媽前後請了幾次專人除蟻,螞蟻會消失一陣子,但立刻又滿屋爬行,就像她的家是一幢螞蟻無法抗拒的糖果屋一樣。對她補殺螞蟻的舉動,爸媽對她打也打過、罵也罵了,她背著被打痛的手心回到房裡,書桌上就又多了幾尊螞蟻雕像。最後她們終於搬離了那棟房子。
 
  
  她想不起來這個房子之前有沒有螞蟻。

  這個房子是和他一起找的。由於位在山邊的緣故,房裡很潮濕,聽她抱怨過一次後他在週末拎著除濕機來找她,那時她著實感動了一陣子。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光是看著他的臉她就感動萬分。她們可以用擁抱親吻來度過整個早上,花長長的時間凝視彼此的眼睛。她記得她們第一次一起度過長長的夜,他握著她的手和她並肩躺著,兩個人因為對方的一點動靜而無數次醒來;她們醒來、轉頭凝視、然後接吻。她還記得那年冬天宿舍附近路燈暈黃美麗的色澤,記得第一個禮拜他們散步的路線,但很奇怪,她想不起來上個禮拜的這個時候,他們究竟是否在一起,又做了些什麼。

  不過這些又有什麼緊要呢?她不是常常覺得他的孩子氣佔去她太多時間,她沒有精神陪他上山下海然後幫他整理房間清洗衣物嗎?

  現在她有時間了,很多很多的時間。

  她緩慢地一樣樣看著晾在房內的衣物,他留下來的襯衫,他留下來的牛仔褲,他留下來的毛巾。他什麼都沒有帶走。而他的衣服還沒有乾。
  
 
  那夜她很努力地想入睡,希望睡眠可以減緩疼痛;但疼痛比她想像來得更加有力,她躺在床上,任由疼痛通過之後變成鹹鹹的水,儲存在她的身體裡。窗外雨還在下,窗內的衣服還沒有乾,她越來越潮濕,越來越潮濕。

  螞蟻在她耳朵裡發出了滋──的鳴叫聲,在迷茫的意識裡,她彷彿聽見水逐漸從纖維中蒸發的聲音。
 
 
 
 
                        (原載於印刻生活誌創刊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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