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9日 星期三

饕餮[8]



  5個月後的晚上M倚在房門口跟我說:「明天有空嗎?陪我去看婦產科。」

  「好端端的看婦產科做什麼?」我頭也不抬,說。

  「我要墮胎。」M說。聲音很平靜。

  「幹麻不找他陪妳一起去?」我闔起正在看的書。

  「我跟他沒有上過床。」M說。小碎花紋的長睡衣被風撩啊撩的,白皙的小腿從睡衣下襬悄悄的露出來。

  「所以,」我看著做事一向中規中矩的M,「那個讓妳有性慾的男人是誰?」

  M扶開掉落額前的髮。「他哥哥。」

  「妳這次還真的嚇到我了。」我淡淡地說。

  「人總是會變的。」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跟那個男人做愛?」我問。

  「像原始的本能被喚醒了。啪咑一聲有什麼被打開了。」M說。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揚起,並捲捲留至胸前的長髮。

  「那不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卻是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他剛睡醒,穿著一件寬大的襯衫和皺巴巴的短褲,頭髮睡的很亂。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眼前一黑,有預感我會栽在這個男人手上,而且很慘。」那抹弧線正確的向上揚起。M笑。「果然,現在弄到必須墮胎。」

  「他知道嗎?」

  「他知不知道結果都一樣。他不會想要孩子的,他只是玩玩。」

  「所以妳愛他嗎?」

  M沉默。「……我,我不知道。」

  眼前的M我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而我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M的那種眼神了。

  我起身,走近M。

  M靜靜看著我,身體不動。

  我走近,非常非常近。近得呼吸到M的呼吸。M呼吸裡帶著甜甜的氣味,乳液、沐浴乳跟洗髮精,香甜的氣味。

  M的身高與我相仿,皮肉薄薄的敷著纖細的骨骼。長而黑的髮附在前胸,乖巧而甜美。淳淨。M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好像這個塵世的煙塵都沾染不了她。

  高中,我跟M形影不離的那個時候,我們像是光和影,一種共生的關係。那個時候的我跟M很相像,一式俐落的黑色短髮與旁分的髮線,說話的姿態與走路的方式。我們有共同的小動作,笑起來會咂舌,那微笑的弧度若有人能測量,我一點都不懷疑會是一樣的數字。

  後來我留長了頭髮,M也是。後來我遇到了他,遇到了學長,遇到很多很多男人,頭髮染上了顏色,化上精緻的妝,穿戴昂貴的衣裳,銬上高級品味的枷鎖。M一直是M,改變了我的這個世界一點都改變不了她。

  站立晚間的高架天橋,紅的黃的橙色的燈光被拉成長長的尾巴。我看見弱肉強食的法則,看見形狀美麗的食物鏈,每個環節都是吃食也吃食別人。我以為我們都太過於寂寞,我以為寂寞是這個世紀無藥可救的黑死病,我以為擁抱是僅有的麻醉藥。我以為我們是永遠飢餓的獸,吐著貪婪的舌頭,血紅的味蕾渴望人的體溫;而寂寞是我們貪得無饜的胃袋,舔著胃壁食道永無止盡的索求。

  我以為,我以為。

  M看著我,褐色的眼睛很透明,像是可以見底。我蹲下,頭靠在M微微起伏的小腹,凝神傾聽。

  沒有胎音。只有M的呼吸聲,像遙遠的風聲,風聲裡有古老的鼓在唱歌。

  「走吧。」我抬頭,對M,說。

  我陪M去墮了胎。過程裡M一點情緒也沒有,就那樣安靜的等著號碼燈的變換。她的週遭有一團白色的霧氣,冰冷,教人無法靠近。

  醫院特有的藥味與安靜使人特別擅長回憶。我想起,高中那棟大樓的樓頂,始終吹著很強很狂的風;我跟M總是帶著飯盒,配著眼前俯視的風景,嚼食。而風景、話語……流進了身體裡,變成營養,變成力量。我跟M也跟所有的女孩一樣,有過許許多多的約定。

  『我們以後不要結婚,就買一棟房子,一人一半,佈置成喜歡的樣子。』

  『妳會在牆上畫妳喜歡的畫,我就在這邊放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泡我們都喜歡的藍山。』

  『過幾年,一起去領養一個小女孩,我們一起養她,她會都叫我們媽媽。』

  ……

  「記不記得我們做過的約定?」

  「……嗯?」M對著空氣微笑,眼神裡沒有焦距。

  M現在的眼神,跟他,很像、很像。透過我在遙遠的地方的眼神,任何東西都落不進視網膜裡,無法凝聚成像。微笑也跟他很像,似笑但非笑的笑。

  我看著她。這個一直陪伴著我,曾經把我看的比自己更重要的女人。我看著她,看她在自己的身體裡縮的好小,操縱傀儡那樣地操縱自己的身體。

  我握住M冰冷的手指。那是蒼白沒有血色的手指。像失去生命、沒有力量的肉塊。




(完)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