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6日 星期三

歪斜的臉 [下]

  「妳最近一點都不可愛了。」

  「…………………。」

  他猴急地進入我,我撫摸他背上一節一節的脊椎骨,在他往前撞擊的時候呻吟。

  眼窩的深處像一口井。

  他不愛我了,我知道。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頭髮全部都在說:「我不愛妳了,快離開我吧!」

  前往一個又一個男人;結束後又回來。無法離開啊!

  天花板的水漬痕跡陰陰地看著我。他狠狠射在我體內。

  抽出,離去。

  他轉過身,肩上有一個深深的齒痕。

  我對他吼叫。「那是什麼?!」

  他皺眉。「妳不要無理取鬧,我很累。」聲音隔著背傳過來。

  我無理取鬧?我在他背後流著淚。

  很久以前,他還愛我的時候,有次高潮時我咬住他的肩頭──他倏地推開我、甩了我一耳光。

  「作什麼!!!」

  他捂著肩膀對我大吼。我昏眩著靠在牆上,臉頰熱辣辣地痛,而水泥牆極度冰涼。

  那是哪邊的臉頰呢?

  那時應該將他咬傷的,很重的傷,好了還會留下痕跡、一輩子烙在身上的傷。

  我在他背後哭泣著。

  人基本上是對稱的,那是肉眼看得見的部分。看不見的那些,隱在濕穢的體腔內,各自為政。

  宇宙間的一切都趨近於圓,卻很難成為圓,正圓,完美對稱的極致。如果說宇宙間真有什麼秩序或者規則,那麼對稱是否是其中之一?橢圓形狀的星球、軌道,六角形的窩巢,漣漪。無生命的岩塊在溪流中磨難以趨近圓的理想,只有生物,自私地長出不規則的手腳,飛走泅泳。遠離圓,必要時也放棄對稱。例如肝,例如膽,例如歪斜的心。


  『妳這個醜女,放過他吧,有空為什麼不照照鏡子?』

  黑色岩漿的惡意自話筒中流出,溢滿我的耳朵,沿著臉頰淌下。我默默掛去話筒。身側的長形半身鏡中映出的自己,臉是歪斜的。

  激烈地扭曲著。

  不開燈的房間裡無聲地號哭,緊攢的拳心濕漉漉的,渾身壓抑太過而發抖;感覺內裡被破壞,坍塌崩解鎔化毀滅,一隻眼睛嘯浪一樣流淚另一隻埋在沙堆裡無盡荒滅。

  誰都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水面上落一滴油,看它收集四肢凝聚成圓。如果想要活下去,圓卻是不夠的。為了呼吸、為了營養、為了繁殖,體內塞滿醜陋的器官,長出手腳長出臉,長出眉毛長出眼。那是所謂本能,大腦想死但是身體並不這麼想,於是左臉脫離右臉,掙扎著要離開。

  惡意的電話準時在下午三點響起。兩點五十分的時候我坐到因厚重窗簾而陰暗的房間裡,等著電話鈴響,接聽,掛斷。彷彿某種約會。

  「妳好美。」

  我不相信。

  那些男人不像在說謊。我懷疑那些眼睛,是我錯了還是眼睛錯了?如果拿下他們的眼睛像隱形眼鏡一樣戴上,是不是就可以弄懂一些什麼?允許他們進入我的身體,卻仍舊於事無補。

  他偶爾還會溫和地對我,只是溫和。關係每下愈況,他卻一直也沒有要我離開,只是雪亮著知道什麼都變了。固執的聲音對自己說『那是幻覺』,有時被催眠有時乍醒;夢與醒的界線被橡皮擦掉,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也無法分辨處在哪一邊。亡失了意義連想去找尋的意念都丟失,更遑論喜怒哀樂。

  左眼依舊不哭泣,電話依舊精準萬分地在三點整響起。

  對,我很醜陋,只有妳知道,我很醜陋。掛斷電話後我對著電話說。

  關於密室。想像他在某個陰暗的房間和不知名的女人擁抱,女人白皙的腿纏在他的腰上,未關的電視螢幕放出螢光,暈在兩具身體輪廓的邊緣,如一齣無聲電影。尖聲哭叫但找不到喉嚨,整個人裂開來,左臉逼近右臉,面無表情。

  妳這個醜女。

  難道妳還不清楚妳的醜陋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比誰都清楚。

  一天比一天歪斜,我摔破所有鏡子,從刷洗雪亮的鍋子裡照見自己的臉。左臉蠕動嘴唇,

  我想活下去。

  那麼讓我死去吧,求求妳。

  我想活下去。

  抓起鍋子奮力往地上砸,鏗鏗鏗。讓我去死,去死,去死啊!!

  他皺著眉頭站在廚房口看我,「發什麼神經,」「不要弄壞鍋子。」

  他不懂。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我想死想得要死掉了,可是我活著,好痛苦啊你知不知道?你不愛我了我可以放你走,可是先讓我死,讓我死了你再走好不好?

  像打網球那樣揮動鍋子,再揮動。手臂拉長著畫出一個一個圓,我感覺到愉快。越來越愉快。



                                      20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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