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4日 星期四

蟻[下]

 
 
  她以為不斷的痛下去會讓她習慣那痛。她錯了。

  螞蟻在她耳朵裡往左走了幾步,又往右走了幾步。她集中精神想像那隻螞蟻的模樣,但她所作的一切都沒有讓她好過一些。

  然後突然,一陣想像之外的劇痛。

  螞蟻細小的齒顎咬住她的耳壁。她試著不要哭出來,身體因為用力蜷縮而發抖。

  也許牠會一點一點從裡面把她吃掉。也許她會因為無法承受痛楚而死掉。多麼荒謬,沒有人會因為一隻螞蟻而死掉,她也不會的,她知道。但她就要死掉了,她知道。
 
  
  童話故事裡頭的糖果屋不會生螞蟻,她從小就知道是騙人的。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養了一盒蠶寶寶,每個禮拜好辛苦地去附近的郊區採大把大把的桑葉回來,讓蠶寶寶用小小的牙齒很有節奏地啃食;她每天進家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她的蠶寶寶清理盒子、換上新的葉片,她可以看著蠶寶寶一看就是兩個小時。

  有天放學後,她一如往常地拿起蠶寶寶的盒子,卻發現裡面全都是螞蟻。

  盒子從她手裡掉到地上,螞蟻紛亂地從紙盒裡爬出來。她看著螞蟻在地板上瘋狂爬行,心裡想著,我以為螞蟻只吃糖果,我以為螞蟻只吃糖果。

  媽媽說,哎呀當初應該把蠶寶寶養在裝水的盆子中央的,一面將盒子掃到畚箕裡。

  她開始補殺大量的螞蟻。她用各種方法殺死螞蟻,撕一塊透明的寬版膠帶黏住她看見的所有螞蟻,黏在書桌上,一面唸書、一面隔著膠帶撫摸螞蟻突起的身體。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用立可白圈住忙碌走動的螞蟻,讓那隻螞蟻在白色的圈子裡驚慌逃竄,最後陷入刺鼻的白色液體,掙扎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掙扎」這個字就由動詞變成了名詞。

  她的書桌像最殘酷的戰場,螞蟻碎裂軀體散發的腥氣滿溢、擠壓變形的屍體堆積如山。

  從前家裡的螞蟻還沒有那麼多,自從那天之後,就越來越多了。爸媽前後請了幾次專人除蟻,螞蟻會消失一陣子,但立刻又滿屋爬行,就像她的家是一幢螞蟻無法抗拒的糖果屋一樣。對她補殺螞蟻的舉動,爸媽對她打也打過、罵也罵了,她背著被打痛的手心回到房裡,書桌上就又多了幾尊螞蟻雕像。最後她們終於搬離了那棟房子。
 
  
  她想不起來這個房子之前有沒有螞蟻。

  這個房子是和他一起找的。由於位在山邊的緣故,房裡很潮濕,聽她抱怨過一次後他在週末拎著除濕機來找她,那時她著實感動了一陣子。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光是看著他的臉她就感動萬分。她們可以用擁抱親吻來度過整個早上,花長長的時間凝視彼此的眼睛。她記得她們第一次一起度過長長的夜,他握著她的手和她並肩躺著,兩個人因為對方的一點動靜而無數次醒來;她們醒來、轉頭凝視、然後接吻。她還記得那年冬天宿舍附近路燈暈黃美麗的色澤,記得第一個禮拜他們散步的路線,但很奇怪,她想不起來上個禮拜的這個時候,他們究竟是否在一起,又做了些什麼。

  不過這些又有什麼緊要呢?她不是常常覺得他的孩子氣佔去她太多時間,她沒有精神陪他上山下海然後幫他整理房間清洗衣物嗎?

  現在她有時間了,很多很多的時間。

  她緩慢地一樣樣看著晾在房內的衣物,他留下來的襯衫,他留下來的牛仔褲,他留下來的毛巾。他什麼都沒有帶走。而他的衣服還沒有乾。
  
 
  那夜她很努力地想入睡,希望睡眠可以減緩疼痛;但疼痛比她想像來得更加有力,她躺在床上,任由疼痛通過之後變成鹹鹹的水,儲存在她的身體裡。窗外雨還在下,窗內的衣服還沒有乾,她越來越潮濕,越來越潮濕。

  螞蟻在她耳朵裡發出了滋──的鳴叫聲,在迷茫的意識裡,她彷彿聽見水逐漸從纖維中蒸發的聲音。
 
 
 
 
                        (原載於印刻生活誌創刊拾號)

蟻[中]

 
 
  第四天她一早就醒了,室友和男友在客廳低聲說笑,早餐的香氣水槽裡水嘩嘩地流。然後門碰地關上,安靜的嗡嗡聲包圍她。突然間她覺得這幾天來的努力在這一刻全都破碎了。

  她是一個人了。他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離開她了。

  她躺在床上哀哀的哭著,三天來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被雨打濕了身子沒有哭,面對室友的體貼沒有哭。但她現在哭了,有一種悲慟從內心深處猛烈地竄生出來,把她撕裂了一個大洞,身體裡頭的液體就這樣從那個洞裡不斷不斷流淌出來。

  像一條河。

  床頭的鐘會以同樣速率咬合每一個齒輪,她知道。滴答,滴答,一秒鐘,兩秒鐘。第一秒鐘與第兩秒鐘的間隔等於第兩秒鐘與第三秒鐘的間隔。是等於。但她只有這一身血肉骨頭,沒有齒輪與時間概念。三年。三年等於1068個日子等於25632個小時等於1513920分鐘等於90835200秒,她知道的,她的數學一向很好,聯考那一年她的數學成績是全國前百名,補習班把她的臉放的很大登在報紙和紅色燙金的紙頭上。

  她知道這些:她今年23歲,3年的時間佔了她至今生命的3/23,然後明年是3/24、3/25、3/26……隨著時間這三年所佔的比例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趨近零。所謂的三年就是這麼多,關於三年在她生命中的變動的比例的公式:3/23+t,t為自然數。他將永遠不會改變了,留下她做那個變動的分母。
 
 
  老。

  她覺得自己一瞬間老了。

  眼淚一顆顆滑過臉頰。在臉頰上還是溫熱的,從頸邊滴下的時候已經變得冰涼,那冰涼搔癢著她的頸項。房間已經這麼濕,而她竟然還在哭泣著。想到這一點,她緩慢地停止了哭泣。
 
  
  她決定再倒回去睡覺。睡覺。睡著了就好了,就這樣把時間睡掉,把日子睡掉,什麼都不用想。如果可以睡死那就更好了。

  但她甚至睡不到十秒鐘,就怵地坐直了身體。左半邊傳來了劇痛。耳朵深處的劇痛。窸窸窣窣的劇痛。她捂著左耳,那劇痛是一點一滴的,就像有著某種節奏似地。半晌她才想到,是螞蟻。

  有一隻螞蟻在她的左耳裡。

  她曾經在國小的健康教育課本裡看過耳朵誤入昆蟲的急救法,當時她覺得很蠢,哪有那麼笨的昆蟲會飛進人的耳朵裡?但她現在慌慌張張地四下找尋手電筒,按了開關放在耳邊,希望那隻生物會像課本的說明一樣,不由自主被光線吸引,爬出她的耳朵。

  螞蟻在她耳道的深處猶豫著,她可以感覺到牠的猶豫,以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手電筒照得她耳括子發熱,而裡頭的生物似乎不是個喜歡明亮的傢伙。她不曉得耳朵竟然是那麼敏感脆弱的東西,僅僅是螞蟻的走動就讓她疼痛不已。她也不曉得螞蟻的步伐是那麼綿密細碎,細碎的劇痛蝕刻著她,一道一道有如凌厲的鞭痕。

  她想打電話給哪個人,卻發現自己一個求救的對象也沒有了。她對自己說,去看醫生吧,但是天上還下著雨,她困在屋裡,螞蟻困在她的耳朵裡。

  想到有隻生物跟她一樣徬徨無助一點也沒有讓痛好過一些。痛是多麼私人的事情,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軟弱地躺回床上,把手電筒放在耳邊,看了兩次時鐘然後把時鐘扔到床下。

  螞蟻在她左耳裡騷動著,窸窸窣窣,抖動著觸鬚,東看看西瞧瞧,好奇起來就咬她一口。螞蟻咬她時她整個人一陣痙攣,好幾次不小心叫出聲音。
 
  
  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個星期前他站在門口那種不敢置信的神情。

  那個週末她們去市區購物,他開了門甩掉鞋子就往房間走去,絲毫不管她還在門口使勁脫掉靴子。她想走進房間但他就那樣站定在門口,她有點惱怒地說,『進去啊!』

  他轉過臉:『欸,淹水了。』

  她沒有說話,伸出手推開他。他沉默地讓開。

  的確是淹水了。不只是地板上漫了一層水,水還沿著床單爬上她的床,淺藍色的格子床單有一半變成了深藍色。水從除濕機嘴裡咕嘟咕嘟冒出來,書櫃下層的書大約有四分之一的部分浸在水裡。她僵硬地看著水源源不絕地湧出來侵蝕掉她心愛的房間,最後還是他踏過水去關掉不斷嘔吐的除濕機。

  原本打算悠閒度過的週末就跟房間一樣泡了水。她忙著把書跟床墊床單搬到陽台去曬,忙著把所有的東西弄乾;儘管她花了兩天時間想救回所有東西,但新買的椅墊還是很快發了霉,只好傷心地拿去丟掉。

  他躺在只剩下床板的左半邊看一本順手從陽台拿回來的書,用兩根指頭小心地分開潮濕的書頁好進行下一個章節。她正把曬好的床單拿進來的時候他對她說,什麼時候妳有這本書我怎麼不知道,真是好看哪。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他有這樣的閒情逸致,難道就不會幫一點忙嗎?她很想這樣說。

  實際上她也真的說出口了。他的眼神從她身上收回來,停留在書上很久,房間裡只剩水氣流竄的聲音。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走出房間去陽台為書翻頁,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直到現在她還是習慣性地把床的左半邊留給他,雖然她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走路時他在左邊,睡覺時他在左邊,左邊是屬於他的左邊。而現在她的左邊住了一隻螞蟻,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她的左半邊填滿了螞蟻騷動耳道發出的聲響。

  以及痛。
 
 

蟻[上]

 
 
  她衝上樓。雨滴一顆顆自衣角墜落,霹霹啪啪的雨聲緊追在後;她從包包裡拿出鑰匙,因慌亂而顫抖的鑰匙對了好幾次才對上鑰匙孔。

  匆匆甩掉腳上的鞋子,她直奔陽台搶救吊衣繩上的衣服;一陣風突然地吹來一整片雨,她手臂上掛著十幾件衣物,一隻手還緊抓著最後一件,身上的衣裳因為那陣風而濕了大半。

  她抱著半乾的衣物,酸痛的手臂有如即將斷裂。她用一隻手扭開臥室的門把,水似乎從她身上所有的孔竅裡冒出來,滴在才剛拖好的地板上;她站在臥室門口,有某種液體也自心底一湧而上。
 
  
  她真討厭雨天,討厭雨天騎車時雨水打在臉上、睫毛濕答答地黏住下眼瞼讓她看不清前方的路,討厭到處晾著待乾衣物的房間。這場雨綿綿長長的下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她被困在屋內,一連幾天沒有出門。室友的男友這個週末來住,兩個人在廚房裡切切洗洗烹烹煮煮,弄得滿室都是食物的香氣。她不敢踏出自己的房門,直到實在餓得受不了,她才安靜地走出房門替自己泡麵。室友和男友坐在客廳吃飯,向她禮貌的點頭微笑。她也笑笑。五分鐘後她正對著電腦吃泡麵的時候室友來敲她的門,「這給妳加菜,」室友遞給她一個大碗,碗裡裝了幾塊滷肉、白蘿蔔、跟青江菜。「妳吃了兩天泡麵,這樣對身體不好。」

  她頭低低地接下碗。「……謝謝。」

  週末結束後雨還是沒有停。兩天過去她手機裡有六通未接來電,她也知道新的一個星期開始了,但她不想管,不能管。其實她也沒做什麼,只不過蜷在溫軟被窩裡嗅著濕冷空氣裡飄著的柔軟精香氣。衣服還沒有乾。什麼時候才會乾呢。都已經第三天了。怎麼還不乾呢。

  她覺得房間裡充滿了陰鬱的水氣。濕氣從窗戶的縫隙滲進來,從披在椅背上吊在櫥櫃邊緣的襪子內衣襯衫牛仔褲流出來,房間咕嘟咕嘟地喝著水,咕嘟咕嘟咕嘟。她打開除濕機讓機器運轉。她倒回床上,想到這個時候她應該要在學校的,她翻過身,好像想起了一些什麼但又什麼都沒想,慢慢地掉回到睡眠裡頭。

  一整天她睡睡醒醒,實際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一開始她睡了十個小時,然後是兩個小時,然後四十分鐘,十五分鐘。她徘徊在睡與醒的朦朧裡,直到無法忽視巨大的飢餓,才起身幫自己泡一碗麵。她不願醒來,即使醒來也讓自己陷入某一種空白裡頭,就像是睡與醒之際的那種朦朧。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恍恍惚惚算著日子,才第三天而已啊,日子怎麼過得這麼慢呢?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跟他第一次見面。那天是朋友的生日,她帶著朋友去她最喜愛的店晚餐,巧遇了他。他是朋友的前男友,朋友對著走過來的他打了個無比僵硬的招呼,而他竟在她們這桌輕巧地坐下。那時候她就喜歡他了,也知道他是為了她而坐下。然後就是三年過去。

  她緩慢地吃了麵,替自己熱了牛奶,捧在手心裡回到房間。進房間的時候她順手摸摸掛在門把上的毛巾,毛巾還是濕濕冷冷的,其他衣物就更不用說了。她把除濕機儲水槽裡的水倒掉。除濕機最近有點故障,她必須時時注意儲水槽裡的水量。一個星期前就因為這樣整個房間淹了淺淺的水,毀了她剛買的新坐墊跟書櫃。

  她縮進被窩,感覺喝下的牛奶溫熱著她冰凍的胃;她閉上眼睛,由眉毛開始,仔仔細細回想他的五官表情。他的臉孔在黑暗中晃動著,好像她越是努力想要精確地抓住他的容貌,就越是失去了那張熟悉的臉孔。

  她轉而去想他們第一次的獨處,他們跟朋友約在誠品門口,他們都早到了十五分鐘;他們的眼神在人潮中碰觸的瞬間,不約而同地靠近彼此。混亂中她被某個莽撞的傢伙絆到腳,他迅速攙起她,擱在肩上的手於是沒有再放開。她努力回想著,腦中的記憶像是一格一格的幻燈片,這一格她和他相互凝視,下一格她已然跟在他的身後。她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像是他對她說的情話,那麼甜,像是她給他的親吻,那麼甜。他喜歡細細咬囓她的身體,好像她整個人都是甜的;正因為他這麼覺得,她也就變成甜的了。
 
 

2005年11月16日 星期三

歪斜的臉 [下]

  「妳最近一點都不可愛了。」

  「…………………。」

  他猴急地進入我,我撫摸他背上一節一節的脊椎骨,在他往前撞擊的時候呻吟。

  眼窩的深處像一口井。

  他不愛我了,我知道。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頭髮全部都在說:「我不愛妳了,快離開我吧!」

  前往一個又一個男人;結束後又回來。無法離開啊!

  天花板的水漬痕跡陰陰地看著我。他狠狠射在我體內。

  抽出,離去。

  他轉過身,肩上有一個深深的齒痕。

  我對他吼叫。「那是什麼?!」

  他皺眉。「妳不要無理取鬧,我很累。」聲音隔著背傳過來。

  我無理取鬧?我在他背後流著淚。

  很久以前,他還愛我的時候,有次高潮時我咬住他的肩頭──他倏地推開我、甩了我一耳光。

  「作什麼!!!」

  他捂著肩膀對我大吼。我昏眩著靠在牆上,臉頰熱辣辣地痛,而水泥牆極度冰涼。

  那是哪邊的臉頰呢?

  那時應該將他咬傷的,很重的傷,好了還會留下痕跡、一輩子烙在身上的傷。

  我在他背後哭泣著。

  人基本上是對稱的,那是肉眼看得見的部分。看不見的那些,隱在濕穢的體腔內,各自為政。

  宇宙間的一切都趨近於圓,卻很難成為圓,正圓,完美對稱的極致。如果說宇宙間真有什麼秩序或者規則,那麼對稱是否是其中之一?橢圓形狀的星球、軌道,六角形的窩巢,漣漪。無生命的岩塊在溪流中磨難以趨近圓的理想,只有生物,自私地長出不規則的手腳,飛走泅泳。遠離圓,必要時也放棄對稱。例如肝,例如膽,例如歪斜的心。


  『妳這個醜女,放過他吧,有空為什麼不照照鏡子?』

  黑色岩漿的惡意自話筒中流出,溢滿我的耳朵,沿著臉頰淌下。我默默掛去話筒。身側的長形半身鏡中映出的自己,臉是歪斜的。

  激烈地扭曲著。

  不開燈的房間裡無聲地號哭,緊攢的拳心濕漉漉的,渾身壓抑太過而發抖;感覺內裡被破壞,坍塌崩解鎔化毀滅,一隻眼睛嘯浪一樣流淚另一隻埋在沙堆裡無盡荒滅。

  誰都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水面上落一滴油,看它收集四肢凝聚成圓。如果想要活下去,圓卻是不夠的。為了呼吸、為了營養、為了繁殖,體內塞滿醜陋的器官,長出手腳長出臉,長出眉毛長出眼。那是所謂本能,大腦想死但是身體並不這麼想,於是左臉脫離右臉,掙扎著要離開。

  惡意的電話準時在下午三點響起。兩點五十分的時候我坐到因厚重窗簾而陰暗的房間裡,等著電話鈴響,接聽,掛斷。彷彿某種約會。

  「妳好美。」

  我不相信。

  那些男人不像在說謊。我懷疑那些眼睛,是我錯了還是眼睛錯了?如果拿下他們的眼睛像隱形眼鏡一樣戴上,是不是就可以弄懂一些什麼?允許他們進入我的身體,卻仍舊於事無補。

  他偶爾還會溫和地對我,只是溫和。關係每下愈況,他卻一直也沒有要我離開,只是雪亮著知道什麼都變了。固執的聲音對自己說『那是幻覺』,有時被催眠有時乍醒;夢與醒的界線被橡皮擦掉,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也無法分辨處在哪一邊。亡失了意義連想去找尋的意念都丟失,更遑論喜怒哀樂。

  左眼依舊不哭泣,電話依舊精準萬分地在三點整響起。

  對,我很醜陋,只有妳知道,我很醜陋。掛斷電話後我對著電話說。

  關於密室。想像他在某個陰暗的房間和不知名的女人擁抱,女人白皙的腿纏在他的腰上,未關的電視螢幕放出螢光,暈在兩具身體輪廓的邊緣,如一齣無聲電影。尖聲哭叫但找不到喉嚨,整個人裂開來,左臉逼近右臉,面無表情。

  妳這個醜女。

  難道妳還不清楚妳的醜陋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比誰都清楚。

  一天比一天歪斜,我摔破所有鏡子,從刷洗雪亮的鍋子裡照見自己的臉。左臉蠕動嘴唇,

  我想活下去。

  那麼讓我死去吧,求求妳。

  我想活下去。

  抓起鍋子奮力往地上砸,鏗鏗鏗。讓我去死,去死,去死啊!!

  他皺著眉頭站在廚房口看我,「發什麼神經,」「不要弄壞鍋子。」

  他不懂。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我想死想得要死掉了,可是我活著,好痛苦啊你知不知道?你不愛我了我可以放你走,可是先讓我死,讓我死了你再走好不好?

  像打網球那樣揮動鍋子,再揮動。手臂拉長著畫出一個一個圓,我感覺到愉快。越來越愉快。



                                      2002/12/3

歪斜的臉 [上]

  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傾斜的臉。

  眉毛的高度右邊略高,眼睛也各自有它的形狀。最明顯的是人中以下的部分,嘴唇與下顎蠻不在乎地往左偏去。

  據說對稱是構成人類審美觀最重要的概念,科學家分析了數十位明星與模特兒的臉,發現這些「美女」們臉部對稱性的平均值高出一般人許多。

  「妳的右臉比較漂亮。」

  「哦?為什麼?」

  「嗯……皮膚比較好、比較光滑──眼睛好像也比較大?」

  仔細觀察的時候好像也真是這樣,右邊臉的各方面都比左臉來得「完美」。眉形很好,每次修眉毛或者畫眉的時候都相當輕鬆,相較之下左眉的眉流混雜凌亂,眉峰的位置也相當難抓;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因為是左邊、因為使用左手而造成的緣故。而順著眉毛原本生長模樣修整過後,左右兩邊的眉形明顯有著差別。

  不只是眉毛,包括睫毛、嘴唇都是。高中的時候臉上冒出許多紅腫的痘子,現在回想起,的確是右臉的狀況比左臉要好,至今左臉還留下許多瘢痕和粗大的毛細孔。

  自從那通電話開始。


  ※

  男人示意我脫下大衣,我看著深紅色的地毯,默默將大衣交給他。男人順手掛在門後的衣架上,有點粗魯。

  我看著闔上的門。

  男人坐到我的身旁,「冷?」男人的唇離脖子太近,我又顫抖了一下,順勢低下頭。

  男人很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將我更攬緊了一些。我沒說什麼,只是倒在他的懷裡,任他解下我所有衣衫。

  「我會讓妳燃燒起來。」喃喃低語著。

  應該是很美的話,卻只覺得可笑。我緊閉著雙眼,極力想像在身上的身體是另外一個,用想像杜絕即將逸出的笑。

  男人一面吻我一面撫摸我的乳尖,我細細地在他口腔裡呻吟。男人的吻濕黏卻又極富侵略性,並不喜歡但很難避免。男人很飢餓似地舔遍我全身幾乎所有皺摺。

  因為不快而呻吟著。

  「……叫出來,我喜歡聽妳叫。嗯──」

  那可笑感又回來了。為什麼淨說些彷彿我和他很熟識的話?

  「妳的身體好美,我好喜歡。」

  「妳的乳頭真敏感……好可愛。」

  「妳這裡最敏感了,對不對?妳最喜歡這樣了喔……」

  身體緊繃著,快感一波一波襲來。他俯在我的私處舔舐著彷彿什麼美味的食物,手還不放鬆地向上揉搓我的乳房。

  「我美嗎?」

  「那當然囉!」

  幾天前他還只是網路後面的id。見面吧,他這樣邀約著,如果感覺對的話就彼此享受一下吧,否則、聊聊天做朋友也很好。到達約定地點後憑著等待的氣氛認出他,打通號碼握著手機的那人看見接了手機的那人,點頭微笑低頭,很快走向彼此。

  這麼問他。而他這麼回答,手一面摟上我的腰,立刻就吻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的太幸運了。」情節自動跳開喝咖啡聊聊天的部分。

  他用手指進入我,快速地進出,整個手掌沾滿我的濡濕。近視加上昏黃的光線,看不清晰他的身體和面容,只知道是個陌生的男人。

  「妳好美、真的好美!」他喘著氣,說。

  剎那間他的身體貫穿我的。

  我怎麼可能美呢?

  遮掉半張臉。左邊。右邊。輪流凝視著。

  但是男人說我美。另一個男人也是。另一個和另一個也……

  也許別人的眼睛出了問題,不,或者我的眼睛出了問題。不。問題也許在腦子,我的或者其他人的腦子──

  摀著左臉,然後右臉。

  ──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這不是同一個人的臉。

2005年11月9日 星期三

饕餮[8]



  5個月後的晚上M倚在房門口跟我說:「明天有空嗎?陪我去看婦產科。」

  「好端端的看婦產科做什麼?」我頭也不抬,說。

  「我要墮胎。」M說。聲音很平靜。

  「幹麻不找他陪妳一起去?」我闔起正在看的書。

  「我跟他沒有上過床。」M說。小碎花紋的長睡衣被風撩啊撩的,白皙的小腿從睡衣下襬悄悄的露出來。

  「所以,」我看著做事一向中規中矩的M,「那個讓妳有性慾的男人是誰?」

  M扶開掉落額前的髮。「他哥哥。」

  「妳這次還真的嚇到我了。」我淡淡地說。

  「人總是會變的。」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跟那個男人做愛?」我問。

  「像原始的本能被喚醒了。啪咑一聲有什麼被打開了。」M說。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揚起,並捲捲留至胸前的長髮。

  「那不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卻是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他剛睡醒,穿著一件寬大的襯衫和皺巴巴的短褲,頭髮睡的很亂。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眼前一黑,有預感我會栽在這個男人手上,而且很慘。」那抹弧線正確的向上揚起。M笑。「果然,現在弄到必須墮胎。」

  「他知道嗎?」

  「他知不知道結果都一樣。他不會想要孩子的,他只是玩玩。」

  「所以妳愛他嗎?」

  M沉默。「……我,我不知道。」

  眼前的M我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而我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M的那種眼神了。

  我起身,走近M。

  M靜靜看著我,身體不動。

  我走近,非常非常近。近得呼吸到M的呼吸。M呼吸裡帶著甜甜的氣味,乳液、沐浴乳跟洗髮精,香甜的氣味。

  M的身高與我相仿,皮肉薄薄的敷著纖細的骨骼。長而黑的髮附在前胸,乖巧而甜美。淳淨。M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好像這個塵世的煙塵都沾染不了她。

  高中,我跟M形影不離的那個時候,我們像是光和影,一種共生的關係。那個時候的我跟M很相像,一式俐落的黑色短髮與旁分的髮線,說話的姿態與走路的方式。我們有共同的小動作,笑起來會咂舌,那微笑的弧度若有人能測量,我一點都不懷疑會是一樣的數字。

  後來我留長了頭髮,M也是。後來我遇到了他,遇到了學長,遇到很多很多男人,頭髮染上了顏色,化上精緻的妝,穿戴昂貴的衣裳,銬上高級品味的枷鎖。M一直是M,改變了我的這個世界一點都改變不了她。

  站立晚間的高架天橋,紅的黃的橙色的燈光被拉成長長的尾巴。我看見弱肉強食的法則,看見形狀美麗的食物鏈,每個環節都是吃食也吃食別人。我以為我們都太過於寂寞,我以為寂寞是這個世紀無藥可救的黑死病,我以為擁抱是僅有的麻醉藥。我以為我們是永遠飢餓的獸,吐著貪婪的舌頭,血紅的味蕾渴望人的體溫;而寂寞是我們貪得無饜的胃袋,舔著胃壁食道永無止盡的索求。

  我以為,我以為。

  M看著我,褐色的眼睛很透明,像是可以見底。我蹲下,頭靠在M微微起伏的小腹,凝神傾聽。

  沒有胎音。只有M的呼吸聲,像遙遠的風聲,風聲裡有古老的鼓在唱歌。

  「走吧。」我抬頭,對M,說。

  我陪M去墮了胎。過程裡M一點情緒也沒有,就那樣安靜的等著號碼燈的變換。她的週遭有一團白色的霧氣,冰冷,教人無法靠近。

  醫院特有的藥味與安靜使人特別擅長回憶。我想起,高中那棟大樓的樓頂,始終吹著很強很狂的風;我跟M總是帶著飯盒,配著眼前俯視的風景,嚼食。而風景、話語……流進了身體裡,變成營養,變成力量。我跟M也跟所有的女孩一樣,有過許許多多的約定。

  『我們以後不要結婚,就買一棟房子,一人一半,佈置成喜歡的樣子。』

  『妳會在牆上畫妳喜歡的畫,我就在這邊放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泡我們都喜歡的藍山。』

  『過幾年,一起去領養一個小女孩,我們一起養她,她會都叫我們媽媽。』

  ……

  「記不記得我們做過的約定?」

  「……嗯?」M對著空氣微笑,眼神裡沒有焦距。

  M現在的眼神,跟他,很像、很像。透過我在遙遠的地方的眼神,任何東西都落不進視網膜裡,無法凝聚成像。微笑也跟他很像,似笑但非笑的笑。

  我看著她。這個一直陪伴著我,曾經把我看的比自己更重要的女人。我看著她,看她在自己的身體裡縮的好小,操縱傀儡那樣地操縱自己的身體。

  我握住M冰冷的手指。那是蒼白沒有血色的手指。像失去生命、沒有力量的肉塊。




(完)

饕餮[7]






  對我來說做愛的困難完全在於經驗,在經驗中才可以學習到的一切反應。像是什麼時候該呻吟、什麼時候該撫摸等等,對我來說全都是需要學習才能得到的技巧。我曾經跟其他朋友討論過,對她們而言,那全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反應,但我卻是試了一次又一次才能準確的掌握到適當的時機。

  我想過我的身體裡可能缺少了某種機制,或是掌控那種機制的擎隱藏在很隱密的地方,甚至是掉落在某個地方,或是在哪裡壞掉了……我想起那個離去我的生命已經很久的男人,他曾經觸碰到過嗎?

  我是想要他的,千真萬確想要。他的呼吸,擁抱,吻,更多更多。他不在的時候我仍不斷想像被他碰觸,身體的每個地方;於是身體像被子一樣烘暖了,成全他下一次的侵略。

  他纖細漂亮的手指來回劃著我的鎖骨,看我的眼神幾乎把我整個人拆開分解然後融化掉。撫觸透進我的骨骼肌理,他清清楚楚知道我的身體,哪一塊肌肉牽動哪種反應,哪條神經又指引著哪塊肌肉。我不由得想像自己是他手下一部構造精巧的機器,功能齊全的按鍵閃爍著暴露在他的掌握之中。

  然後他的左手手指落下,鑽進衣襬,隔著胸罩按壓我的乳尖;同時他的舌在我口腔四處遊走,右手則滑進了背脊。內衣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解開,T恤的下襬也掀至肩膀;他低頭吸吮,原本壓在口腔的呻哦遂有了空隙脫出,迴盪在意識裡,蓋過一切。我的身體又好像一道食餚,沒有五官表情的,一道菜餚。

  而身體不斷顫抖。顫抖。身體縮了起來,一種羊水中的姿勢,像想要保護。

  伸出手,我推開他,將他也推出我的生命之外。

  我想要他,但不知道我愛不愛他,或是我會不會愛他。只是恐懼。他對我做的一切我都曾在想像中無數次演練,但就是不能,壓不住的恐懼溢出來,黏答答的。而我知道他不會愛我,他或許沒有愛過任何人。那個跟他分享同一個空間的女孩,不知道曉不曉得有許許多多別的女孩、跟他一起、躺在她親手換過的床單上?我從未在那個房間看見過女孩的痕跡,一絲絲都沒有,那房間跟他一樣,擅於擬態。
他現在不知道怎麼樣,跟女孩還在不在一起,那個房間還有沒有入侵者,而他會不會愛上誰。

2005年11月8日 星期二

饕餮[6]




  畢業後我順理成章的同M住在一起,我進入一家貿易公司擔任秘書的職務,M則在補習班準備研究所的考試。這段期間M交了男友,高高瘦瘦戴著一付金邊眼鏡,待人謙和客氣,我曾見過幾次,跟纖細的M很登對。

  我還是過著我的生活,跟不同的男人交往,坐不同廠牌、型號的車子回家,身上染著不同古龍水的香味,穿戴男人相贈的名牌服裝首飾,把自己打扮的像個精美的禮品。

  M不大過問我在外面的生活,大概是從那一次在我面前掉淚之後,她就好像對我死心了一樣,不管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跟哪些男人交往做愛;只是,很偶爾的時候,她會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種,我一直都不懂,而她一直都有的眼神。

  某天我去廚房倒水的時候,看見M正坐在客廳講電話。我捧著水杯坐到她身邊,靜靜聽著一面小口小口抿著水。M頭也沒抬一下,我整個人像變成透明。

  「沒有。不過那真的不是問題。因為一開始他就知道了呀,他是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之後才跟我交往的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想我也不會喜歡他了。」

  「沒辦法,我試過了。而且我不認為這樣可以解決些什麼。」

  「他也一直沒有要求過啊。接吻就是接吻,擁抱就是擁抱,乾淨俐落的一點點都沒有變成其他的可能性呦。」

  M蜷著身體縮在沙發上,細細的足踝像某種飛禽一樣摺疊起來。露在睡衣外的小腿白得有些炫目。

  M其實是美麗的,非常美。她的美是安靜的,一種無聲沒有侵略性的美,感覺起來好像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走在路上沒有任何人會回頭看她,更不要說是搭訕了,在M二十幾年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過。她的美是滲透性的,當你發覺時已經堅固的存在那裡了,然後每次看見都毫無保留的被擊倒。

  「……唉,我們不要討論這個了,好不好?問題真的不在那裡啊,真的。」

  「問題是什麼嗎?簡單的說是因為無聊吧,我想了很久以後覺得如果一定要用語言來表達的話,勉強的說,就是無聊。」

  「嗯,他不知道。因為這是我的問題呀,不是他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全部在我這邊。而且我想他也完全不這麼覺得吧。」

  「有哇,其實他蠻常帶我出去的。像台北附近的郊區他全都有帶我去過呦,北投啊九份呀,更不要說是陽明山了。今年夏天的時候他還帶我去綠島呢,那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有機會妳也叫小孟帶妳去玩玩,妳一定會喜歡的。」

  「噢說偏了。我其實一直覺得,愛情最後的結果,不是變得無聊,就是會流於疲倦,而平凡的愛情容易無聊,激烈的容易疲倦。我跟他就是前者吧。畢竟激烈的愛情太令人害怕了,也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大概自從跟所有應該通知的人、通知並解釋完我們已經變成男女朋友之後就開始了吧。嗯,是很早沒錯。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不過一點辦法也沒有,毫無辦法的就變成這樣的狀況了。」

  「不……噯,我說真的,我覺得跟他發生關係對這一點幫助也沒有,只有變更糟的可能性罷了。」

  我靜靜聽著M跟電話那頭的不知道是誰絮絮說著話,從這裡面依稀感覺到的,是M在愛情裡所要求、盼望、渴切的東西,因此她惶惑、不安、憂懼、惴慄,並且像動物一樣把這樣的氣味散發出來。那氣味或許更像一種傳染病,感染了這個號稱疏離的世界,而誰是始作俑者的帶原者已不可考。

  「妳幹麻不跟他發生關係?性冷感?」M掛了電話後,我說。

  M從沙發上站起來,俯身看我:「只是不想。身體不想。所以不能。」然後便走了出去。

饕餮[5]





  「那是強暴。」M說。

  「為什麼妳總是要幫我下定義?」我說,懶懶地靠上椅背。

  「……那是強暴啊,為什麼連這樣妳都能不在乎?」M在我面前哭了。

  我看著透明的液體劃過M美麗的臉頰弧線,好像在替逆著光的M描邊一樣。

  人不知道為什麼要分泌這種帶著鹽分的液體,既不是為了消化也不是為了生殖,唯一的作用只能說是為了維持眼睛的濕潤。我想起那天晚上學長射精之後我掉了淚,學長慌慌張張的問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或是哪裡痛啊,我搖搖頭,眼淚還是一直流下來。

  「我愛妳呀。」學長抱著我,說。

  「……」

  學長左手枕在我的頸下,熨著我胸口的體溫微微噴著汗。我的手心貼上他的背脊。

  「我真的很愛很愛妳喔。」學長在將要睡去之際,說。

  下身的疼痛持續地傳來,像一種提醒。我凝視貼著華美壁紙的天花板,想起曾經有一個晚上,我推開他的手之後,他撫著我的身體時的眼神。

  幾個月之後,我跟學長分手了。

  我採取的方法是消失,在我換了手機號碼後一切手續自動完成,快速、簡單而確實,乾乾淨淨像從來不曾存在過。數天後學長在宿舍門口等到剛下課回來的我,一把將我擁在懷裡。

  「好幾天都找不到妳,怎麼了呢?嗯?」

  我離開他的胸膛。「不用找我,我以後也不會再讓你找到了。」

  「……為什麼?」

  「不用見面了,以後。就這樣。」

  「……妳是說,妳要分手嗎?」學長拉住準備離去的我,急急地問。

  我看著他。「嗯。」然後那種透明的液體很快的佈滿了學長的臉頰。

  剛跟學長分手那幾個禮拜,學長不斷在我宿舍及學校周圍出沒守候,為此我住在M那好一陣子。所有的人包括學長都不懂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段戀情,但我並不能給予答案,於是揣測變成流言,甚至變成別人口中的事實真相。

  『妳還有什麼好挑的?他長相不錯,又有前途,對妳又好,而且你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呀不是嗎?』

  學長總是說他愛我,問題是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麼,也不知道愛在哪裡,我看不出來在我跟他之間除了做愛還有什麼聯繫存在。他要的愛情我無法給予,因為我根本沒有。

  「妳根本沒有愛過人。」

  「沒錯。」

  「那是因為妳太害怕受傷的緣故。」

  「愛是一種弱點。所以我比你們都來的優越。」

  「不。妳比我們都來的可憐。因為妳不敢愛、不曾愛、不能愛。」

  「我並不需要愛來肯定自我的價值。」

  「但是妳知道嗎,」M說。「所謂價值,是別人給予的。妳永遠無法給予自己價值。」

  之後我不斷換著男人,像衣服的穿與脫一樣越來越快;我在這些人的生命中突然出現又忽而消失,有些人會瘋狂地尋找我而有些人不會。

  我也聽過很多人說愛我,大部分的時候當然是在床上。我發現這種時候人往往會放鬆對各種事物的判斷和標準,可能是因為不必對抗地心引力的緣故吧,不只是身體,連心都處在一種鬆懈的狀態下。

  奇怪的是,每個跟我交往的男人在第一次看到我的身體的時候,都會說一樣的話。

  『有別人看過妳的身體嗎?』

  『我是不是第一個碰妳的人啊?』

  我的身體似乎不太擅長於記憶,只在做愛的時候偶而會浮現一些片段,一些撫摸和口唇的殘像;然而它又好像迫切地要人記住它一樣,凝成我大腿內側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妖嬈而猙獰。很多男人喜歡親吻那道疤痕,像對我的身體的一種膜拜,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地信仰著,如此就能點燃起我。

  事實上我不曾有過高潮,只是陷入一種昏眩。我總是會回想起那個夜晚他炙熱的目光,在那眼光裡我感覺全身烙滿他的記號,不管經過多少次的洗浴跟愛撫都無法滌淨、磨去、或是掩埋,身體也因此容不下其他任何的記憶。

饕餮[4]

  基本上我跟他見面的時間很少,大約是一個禮拜出去一次的數量,大部分的時間都用電話聯絡。而我們約會的模式是,電影、吃飯、逛街、他家過夜。

  「妳去他家過夜?」M問話時的語氣教我不舒服。

  「不行嗎?」

  「妳為什麼要糟蹋自己?」

  「妳憑什麼覺得我在糟蹋自己?」

  「妳不知道這很危險嗎?」

  「不覺得。」我說。

  我不是不知道同他一起過夜可能會發生什麼事,而是那樣的『可能性』讓我覺得刺激。像人類摘下智慧果、猶豫是否嚥下的瞬間,因為還有著轉圜而造成的張力。

  事實上他也有要求過,但我的身體拒絕了。

  那並不是一件能用言語說的明白的事。勉強的說,在那個瞬間我的腦中是一片空白的,並沒有所謂『理智』之類的東西存在,做決定的是身體本身。好像身體有自己的意識,而它拒絕跟他的身體做愛。

  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用大腦做決定的話,我想我一定跟他做過愛了,但這畢竟不是我可以預料到的東西。

  後來我的第一個男人是在他之後認識的學長。

  那個時候我瘋狂的玩社團,並不是說我對社團有多熱衷,而是我比以前更迫切需要一個體溫,社團不過是我尋求的其中一個途徑。藉由社團的大小活動,我跟學長有了密切的接觸,漸而熟稔。

  學長是跟他完全相反的類型,看起來樸實而穩重,屬於提起時別人會說:『啊,對呀,他人真是好得沒得挑。』的那一種人物。不過這種人好像對女孩子都有點沒辦法的樣子,一貫的追求方式就是傳統的送宵夜上下學接送等等。但我還是很享受這樣被追求的感覺,學長小心翼翼帶點笨拙的試探跟無微不至的呵護都教我感覺非常新鮮,對我來說,這是一場標準的大學生該有的戀情。

  學長吻我的感覺也跟他不同。學長的吻輕而淺,喜歡在我的唇齒間不停鑽動,像探險。

  當學長第一次探進我衣領的時候我楞了一下,隨即不被察覺的淡淡笑了。
畢竟,看起來再怎麼老實,也還是男人哪。

  平日裡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學長總是百依百順地侍奉著我說風便是雨的心情;一旦到了床上,卻是獨斷而霸道的。白淨斯文的長相,卻也有不在少數的經驗,做愛的時候喜歡嘗試各種體位,這些都是教我驚訝的。

  「有沒有其他男人碰過妳的身體?」學長撐著手,在我上方問。

  「你說呢?」我覺得好笑,口氣還是淡淡地,並不洩漏內心真正的想法。

  「……沒有?」他一面說一面吻舐著我的左耳。

  交往的前一陣子我只是旁觀一樣地看學長一步步『跑壘』的舉動,偶而在覺得該拒絕的時候推開他,這並不是我覺得不舒服不喜歡或著是害羞什麼的,只是因為不這麼做好像不是一般女孩子罷了。

  那樣的試探讓我覺得滑稽,男人為什麼都好像被鍵入了同一種公式的晶片?總是由一個吻開始,然後愛撫胸、下腹,再來才是進入。我無法了解那樣的東西。我要的很簡單,不過是擁抱;我身邊的男人卻都只想著性交。

  那年的耶誕夜,學長倒是很捨得的安排了一場美麗的晚餐,像日劇一樣的場景:夜景、蠟燭、玫瑰、香檳;樓上的房間也早已訂好,只等著我躺上床。

  當他想進入我時,劇烈的疼痛讓我用力推開他;他稍稍移開了些,卻又再次更深入的穿刺。他的手鉗住我的,將我的雙腿架上他的肩頭。那樣的姿勢既淫糜又露骨,我想掙扎卻無法動彈,又不知道為什麼想要與那種疼痛正面碰撞。我體內有什麼好像經由他跟學長跟這段時間而孵化了,那個東西想要破水而出,急欲甦醒。

饕餮[3]

  從高中就認識的友人M說:「我討厭妳。」

  「這樣啊。」我說。

  她拐到我面前,仔仔細細的看著我的臉。「連這樣說妳都沒有反應嗎?有的時候我真懷疑妳有沒有感情。」

  「是沒有啊,至少我希望沒有。」

  「有時候我覺得妳連跟自己的聯繫都好薄弱。為什麼?」

  「不然妳希望我怎樣呢?」

  即使現在我們已經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學,M還是常常來找我。開始的時候還會想,她到底想從這樣的我身上得到什麼呢,不過現在我已經比以前更輕易就做到無所謂了。她想,就來;我有空,就見她。規則簡單明瞭。

  M說我的內在沒有形狀,「是一片渾沌。」

  的確,我也不知道我的內在是怎樣的、以及關於真正的自我又是怎樣的。

  「妳曾經愛過人嗎?妳想要什麼?」

  「體溫。」我簡潔地回答。

  「什麼?」

  「人的體溫。擁抱。」

  M看著我,眼睛裡面有某種常常出現的東西。「妳……真是飢渴。」

  「我只是比較誠實。」

  「妳沒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嗎?」

  「例如什麼?例如說,愛嗎?」我笑。

  「愛能做什麼?充其量也只是體溫跟體液的交換,不是嗎?」

  「……妳不要那麼絕望。」她說。

  我聳聳肩,看著眼前不斷出現的、以“對”作單位的人們。

  愛是人類渴求體溫的藉口。愛是人類面對自己原始而醜陋的那面、冠冕堂皇的辯解。

  而這可能是我跟他能繼續下去的理由。

  我想朋友說的並沒錯,他是有女朋友,或許同居也不是沒可能,雖然他從沒對我提起,但他過於嫻熟的調情技巧、即使連吻都沒有經驗的我都感覺的出來,他經驗過很多女人。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生澀的,完全就像處女一樣,甚至他抱我的時候我還會輕輕的發顫。

  「妳之前都沒有交過男朋友?」第一個吻之後,他就發現了。

  「嗯。」如果問我初吻的感覺是怎樣,我要說,真是糟透了。我一點都不喜歡交換這種透明、低黏度、有著淡淡臭味的液體。

  可是他好像更耽於吻這件事,好像吻比我這個活生生的人還重要。他的吻濕滑霸佔而深入,像一種急迫的乞討──要什麼?我以為什麼都不要的這個人,希望得到什麼?

  至少我很清楚,不是我。

  說實在的我現在想起來還會懷疑,為什麼那個時候他沒有跟我做愛。

  他常常撫摸著我的身體,沿著唇、下巴、頸項的稜線一路吻至胸前。我的背部十分敏感,他平日敲著鍵盤的手指似有若無地移動時我會不停喘氣,這時他的另一隻手就會撫上胸前,緊接著我便吟哦出聲,好像啟動了掌控著某種機制的開關。

  那讓我感覺羞恥。幼時爸媽房裡傳出的奇異聲浪在我的身體裡重現,天花板在刻意昏黃的燈光裡變成一面碩大的鏡子,映出我和他交纏的身體。

  像獸。

  「我之前都沒有男人碰過妳?」他伏在我身上,低聲問。

  「嗯。」

  「我真是太幸運了。」

  我只覺得可笑。第一個,代表什麼意義嗎?我還以為他不會拘泥這些。

2005年11月3日 星期四

饕餮[2]

  總之我跟他就是這樣認識的。

  那天晚上整個演出我想可以得到85分,一場完美的搭訕該有的場景、對話動作完全具備,像是後來他跟他朋友又請我們去唱歌,清晨再搭著他的cefiro回宿舍。

  繼續會有聯絡是因為風衣男想追我,而我朋友又迷戀上他的緣故。幾次的double date下來,說實在的並不怎麼好過,畢竟我對風衣男一點興趣也沒有,而朋友那形同花痴的行為讓我一次比一次受不了。

  有一次朋友又興沖沖對著鏡子化妝打扮,身上穿著剛買回來的新裝,一面滔滔不絕說著他的事。

  「欸,妳說他會不會對我有意思啊?」

  我看著朋友五顏六色的眼睛跟張牙五爪不斷蠕動變形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麼我拿起電話,約了他見面。

  這算是我跟他第一次單獨會面。他在快12點的時候來宿舍接我,天空飄著台北冬天一貫似有若無的雨。

  「想去哪呢?」他問。

  「都好。」我回答。

  「那麼,」他迴轉方向盤,車子彎了一個漂亮的弧度駛上高架橋。「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我常常一個人晚上開車去那裡,很不錯。」

  雨刷的聲音規律地響著,路燈黃色的光線由1分半出現一次慢慢變成5分鐘才晃出來一盞,大部分時間唯一的光源就黏在我們所乘坐的車子的前方。路面收的越來越小,風跟雨的威力也越來越大了。

  「妳好安靜。」他說。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落下來一只,挪到了我的腿上。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覺得溫度變的好低,腰以下冰冷的快失去知覺,心卻突突跳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他的手握住我的。我偏過頭,沒有作聲。

  我想是因為這個城市太過冰冷的關係,讓人老是渴求著擁抱。我跟他擁吻著,交纏的體溫緊貼著玻璃窗,凝成淚珠的形狀,慢慢滑下。像哭泣。

  被朋友知道我跟他的事之後,我們大吵了一架。說是吵架並不恰當,因為從到尾只有她一個人在破口大罵而已。我無所謂的態度更加激怒了她,她淌著眼淚,前些天燙捲的頭髮顯的有點凌亂:「妳不會有好下場的!因為妳知道嗎?他有女、朋、友,他們已經同居了!」

  我看著她的眼淚滑出眼框,化開了黑棕色的眼線跟深藍色的睫毛膏,在經過的路徑留下髒髒的痕跡。那讓我想到蛞蝓。「我知道。」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後像放棄了一樣,狠狠摔了我的房門,走了出去。

2005年11月1日 星期二

饕餮[1]


  我想我擁有一個非常適合做愛的身體。

  小時候的我常常想像某一個特定年紀裡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在14歲裡想像18歲,在17歲裡想像20歲;但是如果20歲以前的我能夠知道現在我的樣子,我想一定會非常失望吧。我很清楚,現在我的模樣跟自己從前的希望是遠遠相悖的。

  我的第一場戀愛是在20歲的時候,跟我一直期待的一樣十分轟轟烈烈具有八點九點檔的狗血劇情。對象是一個大我六歲的程式設計師,在他家的電腦公司上班,喜歡凱文克萊跟三宅一生。

  我跟他會認識是因為他跟我搭訕的緣故。那是我第一次去PUB,位在台北市夜間人口活動密度最高的地方。我跟朋友帶著一身舞池裡迸出的細汗回到座位,高腳椅上交叉起雙腿輕啜調酒,場邊昏黃的燈光與舞池裡迷幻的雷射襯著台上DJ賣力的聲音演出。我跟朋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交談,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可是我並不想在那個時候開口說話。我將長髮撥至肩後,抿一口綴著細鹽的調酒,眼神對著燈光在微傾的杯緣折射出重重疊疊的影像,焦距卻刻意落在更之後的地方。

  我喜歡在想像裡演戲,想像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與舉止,變化著種種風采與眼神。旁人只感覺我的多變,但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奇的人多,因此而慾望的占有的人又更多。

  那一天我要的角色是一個煙視媚行的都會女子。場景是夜晚的PUB。

  為了成全這個想像我特別買了一件連身的黑色細肩短裙,有貼著曲線的剪裁,布料則是滑膩而柔軟的,移動的時候像一雙不住撩撥愛撫的手,眼神都因此而迷離起來。腳下是一雙繫帶交叉至小腿的平底涼鞋,強調小腿的線條。對於自己的外貌我想我並不是漂亮那一型,但由於了解自己身體各個部分的優缺點及長年累積下來的審美能力,我總是有自信能在各種場合穿著適宜的衣服達到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他走過來的時候我並不驚訝。

  對他殷殷的邀約我做出意興闌珊的樣子,朋友面對他的攻勢好幾次都說不出話來。搭訕之於我並不是第一次,我好整以暇的看著朋友慌張的模樣,想答應卻又不知為了什麼在矜持的神態。

  「只是聊聊天,大家認識一下嘛。」他說。

  「……不,很晚了,我們等一下就要回去了……」

  他只看了看我們,微微一笑。「那,」他拿起我們的酒杯,「等下我送妳們回去。不用擔心好不好?」說著就往他朋友們的方向移動。

  我饒富興趣的看著他。有趣。

  看得出來朋友對他很心動。我就著一盞正好投射在他前方的燈光打量。剪裁俐落的襯衫,最上面三個故意沒扣上的釦子讓顯然練過的胸肌微微露出,皮褲與短靴,腕上頸上同款設計簡單的銀飾,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似笑、卻非笑。頭髮修剪得很短,看得出來上了大量的慕絲。

  其實是與我想像中完全沒有任何差錯的,出沒於PUB的男子的典型。就像每家麵包店都有的波羅麵包一樣,一律教人生不起買下的慾望。非黑即白的裝扮,滿溢著故作姿態的膩人氣味。

  可是明明如此,他就是明顯的不同。
  
  而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坐在我身邊穿著長大衣的男子一直不停說著話,內容好像是他工作時發生的事情。我只是微笑,眨著上了睫毛膏的睫毛,淡紫色的眼影摻了晶亮的粉末吸附住光線,一閃一閃的爍動著。偶爾挪動一下腰身,動作刻意放的緩慢而慵懶,是我製造的勾引。
  
  朋友做著跟風衣男一樣的事情,對他偶發的話題表現出氾濫成災的興趣,語言裡充滿過多無義的語氣詞,簡直就像在乞求他的垂青。我不禁憐憫地看著她,一面也憐憫自己沒有識人的眼光。

  或許正在發情的動物對自己的行為都是下意識的毫無感覺吧。而我現在所處的場所,可能是台北市最大的一個母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