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4日 星期日

躲在門後的鬼 (下)




我跟在朱宏明的後面,走進一間「三七五燒臘店」。午餐時間的燒臘店裡充滿了客人,店裡光線不是很好,點亮的白色日光燈底下裝著木製風扇,風扇一轉一轉,光線也一晃一晃。看起來有點油膩的磨石地板散落著一些食物殘渣,我小心地走著,布鞋的膠底踏在上面發出吱吱的聲音。

 正埋頭為客人點餐的禿頭老闆看到朱宏明,甩著手裡的毛巾大喊:「小鬼頭,你放學了啊!」  朱宏明對老闆點點頭,打開餐廳後方的一扇木門,走了上去。 

朱宏明的家比我家小一點點,客廳裡擺了一組深色的皮製沙發,上頭堆滿了雜物。我脫下布鞋,小聲問朱宏明有沒有拖鞋穿?

「我們家沒有在穿拖鞋啦!」

「喔……你們家還有沒有人在啊?」

「我爸跟我哥要五點以後才會回家,我媽應該在房間裡。」

我有點不安的站在客廳裡。直到這時候我才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任何一個同學的家裡,也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到別人家去玩過,而且對方還是朱宏明。

「我去拿書來給妳看。」說完朱宏明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朱宏明的家跟我家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們家有很多很多東西,每個櫃子都擺得滿滿的,彩色吸管、不知道是什麼的電動跟玩具、食譜、各式各樣的杯子、舊衣服、毛毛枕頭、空罐子,其中最多的就是用彩色珠珠串的小動物。

朱宏明跑去拿亞森羅蘋的時候,我看見電視機旁有一整套一樣封皮的書,就抽了一本起來翻,上頭密密麻麻印了好多黑色的字,每一本還挺厚的。

「那是天龍八部,很好看喔。」

我回頭,朱宏明已經搬了一整疊書,正努力想要在客廳的玻璃桌上清出一塊地方。

「什麼天龍八部?」

「就是金庸的小說嘛,武俠小說,裡面的人都很厲害!」

我聳聳肩,挑了一本亞森羅蘋,窩進沙發裡看了起來。



這中間朱宏明的媽媽替我跟朱宏明弄了午餐,還端出來一大堆小點心和可樂給我,問了我叫什麼名字啊今天怎麼想到要來玩以後可以常來看書啊之類的。他媽媽非常瘦也非常白,說話聲音輕輕的,跟朱宏明長得一點都不像。

亞森羅蘋真的很好看。看到第二本的時候朱宏明的哥哥回家了,背著藍色書包,是常在體育館看到的那一種。他哥哥倒是跟朱宏明長得很像,只是比較高,看到我的時候他轉頭問朱宏明:「你同學噢?」然後就揍了朱宏明一拳。朱宏明沒還手,只是問我,「我媽問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才想到我該回家了。



回家的時候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空灰灰橘橘的,用力聞可以聞到晚餐的香味。體育館開了好亮的白燈,廣場上打球的大哥哥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幾個人在玩滑板,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動滋動滋的音樂聲。我沿著體育館對面的柏油路走進巷子,小黃狗遠遠看到我就搖著尾巴跑出來,我摸摸牠的頭,打了一個有可樂味道的嗝,抬頭望著四樓的窗戶。

綠色百葉窗是亮著的。

看見的瞬間我先是非常高興,然後慢慢冷靜下來。

用胸前的鑰匙打開灰色鐵門的時候要很小心很小心。腳步動作要輕,先把頭貼在門上聽聽看裡面有沒有不尋常的動靜,然後很快地把鑰匙插進鎖孔裡、用最快的速度打開鐵門和木門、往後跳,靠著冷冷的牆壁觀察門裡的情形。再輕手輕腳走進門裡、迅速打開客廳電燈,確定客廳是安全的,才反身關上鐵門。

絕對不可以掉以輕心。故事裡的主角常常都是在這種時候放下了戒心,然後才遭遇危險的。燈亮著有可能是:1.媽媽回來了,但也可能是2.「裡面的東西」亮著燈要讓我以為媽媽回來了。

我一面想一面墊著腳尖走上四樓,站在家裡的鐵門前深呼吸幾次之後,我決定先按門鈴試試看。

叮咚──

我捏著鑰匙的手開始流汗。

叮咚──

正當我把耳朵貼在鐵門上仔細想聽出什麼的時候門突然間喀的打開了,我嚇得渾身僵硬、動也不能動,只能往上看著探出家門口的兩顆頭。其中一顆頭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扭曲成一團,看起來好可怕,看起來好像是,是……

 媽  媽  的  頭  

「妳這死孩子是死到哪裡去啦怎麼現在才回家?啊?知不知道現在幾點啦知不知道我們多擔心啊?啊?啊?妳是變啞巴啊平常不是呱呱呱的嗎?妳給我說話啊!」 

媽媽劈哩啪啦罵了好長一串話,我也劈哩啪啦掉了一堆眼淚。站在後面的爸爸推著媽媽要媽媽坐到客廳去,然後過來拉著我的手。爸爸這個時候怎麼會在家裡呢?我一面擦眼淚,一面疑惑地看著爸爸。 

「微微妳──妳不喜歡爸爸媽媽嗎?」爸爸問我。  我呆呆地看著爸爸的臉,然後搖搖頭。 

爸爸沒有多說什麼,媽媽也沒有再罵我,只問我下午去了哪裡,然後叫我去吃晚餐。



原來是媽媽今天回到家之後沒看到我,又發現我的午餐還在冰箱裡,立刻就打電話給老師確認今天我有去上學、也放學了,接著打電話給爸爸說我不見了會不會被壞人綁架?爸爸於是跟醫院請假衝回家裡,跟媽媽在家裡一個一個打電話給班上同學。 

隔天朱宏明把一整套亞森羅蘋都帶到學校去借我,班上立刻開始一陣亞森羅蘋熱。大家忙著借書的時候,柯博文問我,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我瞪了他一眼說要你管,結果體育課的時候他用一個猛力的殺球在開場五分鐘就把我打出界。

真是有夠痛的。

噢對了,那幾天媽媽對我很溫柔,晚餐完全沒有煮我討厭的韭菜,不過很快媽媽就又開始亂生氣了。每當媽媽生氣的時候我就會看著媽媽的臉,想起那個星期三的事情。顯然大人的記性真是壞透了。




2012/5/11 《人間福報》
圖片來源:Andy Kehoe, A Fading Fare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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