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9日 星期二
躲在門後的鬼(中)
我喜歡星期三,也喜歡上學。喜歡星期三這一點我想大家都一樣,但是我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不怎麼喜歡上學。
我還是喜歡上學,不過現在開始不太喜歡星期三了。
柯博文和我是第三路隊的路隊長和副路隊長,放學時他在手臂上別上「第三路隊」的黃色帶子和紅色哨子,很神氣的吆喝大家乖乖排成兩排。副路隊長沒有臂章也沒有哨子,我戴上學校的橘色圓邊帽,有點羨慕地看著他把哨子吹得又長又尖,排在後面的朱宏明趁機扭開余佳麟的書包,佳麟那個又大又重裝得鼓鼓的粉紅色書包一下子張大了嘴巴,書本作業簿嘩啦啦掉了一地。
「朱宏明!」我狠狠往他的膝蓋踢了一腳,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後一跳躲過我的攻擊,但還來不及對我作出勝利的鬼臉、就因為撞到正好走過來的龔俊奇,重重跌倒在地。
我幫佳麟撿起她的東西,一邊瞪著裝出蠻不在乎的臉爬起來的朱宏明,那張黑黑的臉怎麼看怎麼討厭。
「妳沒有踢到我。」
我把佳麟的鉛筆盒放到她的書包裡,扣好書包的扣子,沒有理他。
可能因為中午很熱的緣故,我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粗暴。我一下用右腳站立、一下又換成左腳,從三樓走廊看出去,國旗以飛快的速度降下,而國旗歌還剩個大半截。背後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我沒有回頭,猛地往後一踢,轉過頭,朱宏明捂著小腿,那張黑臉變得刷白。
「一點都不痛。」他看著我說。
我抬抬下巴,扣好書包已經鬆開的左邊扣子。
「少,惹,我。」
路隊終於推推拉拉地往前移動,越過紅色的操場走出後門,朱宏明在後面咕噥著什麼。我一路踢著一顆梯形的石頭,柯博文旁邊的柳宗棠轉過來說:「我想去雜貨店買科學麵。」然後跟朱宏明後面的張家豪熱烈討論起最近乖乖送的玩具。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錢可以買什麼,但也跟在他們後頭拐進學校後頭小巷裡的雜貨店;看著其他人用手指著要這個要那個,我只能東看看西看看裝出一副沒有興趣的樣子。
雜貨店的門口有顆很大的榕樹,透過榕樹密密垂下的氣根可以看到一頂頂橘色的帽子經過巷口;佳麟遞給我一塊QQ糖,兩個人一起站在門口嚼著,汽水的甜味在舌頭上慢慢消失。我用腳在沙子上畫了幾個圈圈,柯博文和柳宗棠走過來,吃得滿手都是科學麵:「走吧!」
我朝地上那幾個圈圈狠命踢了兩腳,不情願地跟上去。
佳麟在旁邊跟我說著她昨天看了亞森羅蘋覺得很好看很好看喔她爸爸買了兩本給她,明天可以帶來借我看。朱宏明在一旁插嘴:「我有一整套,我可以借給妳們。」
我看看他那張黑黑髒髒的臉,嘴巴旁邊還有一些黃黃的餅乾碎屑。我看了佳麟一眼,佳麟熱切地說,好啊好啊那你明天要記得帶來喔。
佳麟和柳宗棠在下一個大路口跟大家道別,然後是柯博文、張家豪和龔俊奇。整個路隊剩下我跟朱宏明,我不快地低頭走路。
「我跟妳說,亞森羅蘋真的超好看的,超酷超帥說,比起福爾摩斯真的好看太多了。」
我看著腳尖前灰黑色的柏油路,始終都沒有理他。他在兩個路口之後轉進小巷,還大聲地朝我喊:「我明天帶來借妳和余佳麟看!」
口罩之下的血盆大口
猙獰的眼睛
一開房門就跌出來的乾枯屍體
我好害怕。
這些畫面總是突然間就出現在腦海裡,怎樣也趕不走。睡覺前關了燈卻還沒有睡著的時候,想像中的妖怪像是隨時會從四面八方的黑暗裡出現:天花板、牆壁、甚至我身體底下的床墊……我蜷縮在被窩裡,用棉被把身體裹得緊緊的,睜大了眼睛豎著耳朵注意著四周裡的動靜。
我越來越害怕黑暗,也越來越害怕自己孤單一個人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家,我總是站在公寓外頭看著四樓那扇裝著綠色百葉窗的窗口,想著媽媽今天有沒有準時下班呢?是不是已經安全地在家裡煮飯呢?
有時候即使不是星期三,媽媽也會比平常晚回來。這段時間裡我會待在家中最光亮的客廳裡,把電視開到最大聲,緊抱著身體等媽媽回來。我知道媽媽會罵我為什麼電視開那麼大聲跟沒先寫作業,可是我實在太害怕了,就算媽媽罵我也無所謂了。
我開始在小巷子裡逗留,跟巷口廢鐵店的小黃狗玩,或者折回去體育館看附近國中的大哥哥打籃球、溜滑板和丟飛盤。等到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才會踏進公寓的紅色鐵門裡。
用胸前的鑰匙打開灰色鐵門的時候要很小心很小心。腳步動作要輕,先把頭貼在門上聽聽看裡面有沒有不尋常的動靜,然後很快地把鑰匙插進鎖孔裡、用最快的速度打開鐵門和木門、往後跳,靠著冷冷的牆壁觀察門裡的情形。再輕手輕腳走進門裡、迅速打開客廳電燈,確定客廳是安全的,才反身關上鐵門。
每天站在公寓的紅色鐵門前看著四樓的百葉窗的時候我都在想,家裡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而今天是星期三。渾身緊張注意著家裡暗暗的地方、只能在客廳裡縮著身體不敢動的星期三。
我停下腳步。
朱宏明的身影在前方十公尺處,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嘛的時候聲音已經跑出嘴巴:
「喂!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看亞森羅蘋?」
2012/5/10 《人間福報》
◎圖:David Oliveira, Exposiçõ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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