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門大聲喊叫。在瞬間,他又意識到這裡是聽覺障礙者的學校,廁所裡面的人不是正常人,應該聽不見聲音。敲門的手變得無力。宿舍生活輔導教師從走廊那邊走過,他也聽不見姜仁浩敲門的聲音。他則聽見寄宿生從樓上走下來的腳步聲。他從來沒仔細思考過,原來聽見是這麼了不起的事。聽覺障礙人士從表面上看起來完全不具備殘障人士的特徵,連他自己都會瞬間遺忘他們殘障的事實。這一刻,在偌大的校舍內聽見尖叫聲的人只有自己而已,這樣想後,他彷彿看到靈界般毛骨悚然了起來。
──《熔爐》,頁31。
身為半個聽覺障礙者,我時常處在某種邊緣。
有時覺得自己一切正常,有時則被拋棄在嘈雜卻無法解讀的聲音迷宮之中。曾在找工作的面試中透露出自己右耳聽不見的情況,對方立刻提問:那妳這樣要怎麼跟同事溝通合作?我只能繼續微笑,在桌底緊掐大腿,用盡氣力壓抑著想反問對方「那麼到剛剛為止我跟妳之間的對話算什麼?」的衝動。
關於身體的感覺與病痛是私人的,甚至想像力都無法抵達。無時無刻總是在「聽」的正常人,要如何能夠推知聽不見的痛苦?越是明白這個世界,我也越是明白世人的殘酷。是的,我的友人都關心人權與公義的問題,每天都能看到來自不同友人轉來的呼籲訊息:反核、反對不人道的動物實驗、反對政府與財團共謀人民的土地、反對各式各樣的歧視。在被這些訊息包圍的時候,我經常以為這個世界也是這個樣子,有人權與公義,有同情與包容。但如果這個世界有公義,那又為何需要如此呼籲?
我看過那種神情天真、對自己的殘酷毫無感覺的人,可以輕易說出「都更哪裡不好?政府幫你換新房子耶!不答應的人都一定是貪心。」、「我原本以為□□是個很落後的地方所以很排斥住在那裡,可是實際搬過去之後覺得那裡好好喔~好有人情味喔~」或者「獨立書店的書都不打折,誰要買啊!」
我不是要在此討論都更、地域歧視、或是獨立書店的困境,不是要帶著宣教的意思來提起這些,絕對不是。我想說的是,在這些口氣中我所感受到的殘酷。那是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信念;其中沒有一絲一毫,讓理解能容身的縫隙。那信念有多堅定,說話者的神情就有多天真坦然,沒有懊悔與思索的可能。
問題都是同樣的,不斷大同小異地反覆。我們說了又說,說了又說,有些人開始懷疑到底有沒有人聽,有些人疲倦地失去開口的力氣;有些人憤怒地高聲喊叫,被指責為不理性、狂熱、盲目而激情。只有當自己被歧視所傷、猛然間發現自己跨越了某種界線,才會感受到邊界後是怎樣一個手無寸鐵的世界,在那裡,就連呼吸的空氣都可能割傷你。
他想起透過子音和母音能夠傳達的內容不到百分之十。子音和母音組成的語言,說話時的音色、前後脈絡再加上說話者的態度,才能填補其意義。剛開始用即時通時,他經常在線上和妻子吵架。這都是因為網路空間無法徹底傳達肢體語言和音調的緣故。不,不僅僅適用即時通對話。他想起了女兒世美。被罵之後,五歲的女兒說:「我討厭爸爸!」然而前後的脈絡、情況和世美的肢體語言,都沒有說「我討厭爸爸!」在他心中的翻譯是:「爸爸對我不好,我好難過。如果爸爸多疼愛我一點就好了。我想從爸爸身上得到愛。」這是很簡單的事。他愛女兒世美,因此能夠立刻接受女兒的言語意義。(頁42)
小說由許多極短的篇章組成,彷彿作者也無法一口氣述說太多。在捷運的車廂裡,每讀一段我便抬起頭,望著浮現乘客臉孔的黑色車窗。我想起自己生命中曾經遭遇過的、大大小小的歧視:來自萍水相逢的人、朋友、甚至家人。
我懂。對自己能輕易做到的事,想法裡自然無法存有「也許有誰會遭遇挫折」的可能。
我也懂。在用盡全力對話之後,才會發現真正的對話並不是那麼輕易發生。
黑色車窗上飄浮的臉孔只是徒具外型。上班族。家庭主婦。學生。粉領。老人。小孩。這些人只是靜物般放置在空間裡。在沒有交流之前,所有好的壞的可能都不會發生;我們必得要放開自己,與誰的靈魂碰撞──那碰撞也許很輕,也或許會伴隨超越想像的疼痛。
但一定得這樣,將自己拋擲出去,打開所有防備,才能有可能期待,美好的愛與理解。
在開始讀原著小說之前的周末,先看了電影。相當安靜冷調的電影,每個角色都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無法說,或者,不能說。說也伴隨危及性命的風險。
說。我說了。而你有沒有聽懂?
很喜歡電影裡的一句話。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要讓世界改變我們。」──電影《熔爐》。
熔爐
The Crucible
作者:孔枝泳
譯者:張琪惠Fanny Homann-Chang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2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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