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7日 星期一

午後

 
  白日消逝得如此之快。
 
  現在正是醃製芒果青的時節,在微微的記憶裡,這個月份的空氣總是漂浮著一層薄薄的青綠色,帶股酸酸甜甜的氣味。微微的家位在綠色最濃的地方,從前的微微放學回家,一推開門,迎接她的總是那股叫人嘴饞的酸甜氣味,然後是廚房裡的阿媽,遠遠叫喚著微微,說,有芒果青喔。
 
  那時庭院中央生長著一顆芒果樹,據說是阿公阿媽結婚、搬進這棟房子那年種下的,小時候的微微總是等待著夏天樹上結出小小青色的果子,她會第一個推開廚房的綠色紗門,喊,阿媽阿媽,芒果樹結小芒果啦,然後拉著阿媽的衣角看如何醃漬蜜餞,酸酸甜甜的氣味讓她左腳右腳輪流踮得高高地張望桌面。
 
  十年前房子改建時,樹在媽媽的堅持下砍掉了,架起透光的天井豎起灰冷的鐵門,地上是大片大片潔淨光亮的白磁地磚,好為媽媽新買的白色Corsa遮風避雨;就是那年夏天,最疼微微的阿公因為心肌梗塞過世,隔年阿媽在浴室裡摔了一跤,就這樣又送走了會作蜜餞的阿媽。微微摺完九十九朵蓮花,自己收拾好行李跳上火車,搖搖晃晃到台北唸大學,搖搖晃晃就是四年。而儘管籠罩微微家的綠色氣息已經消失了好久,微微提著行李遠遠望見家門的時候,視線裡還是泛起了青脆的綠。
 
 
 
  微微的個兒不高,尖尖下巴的瓜子臉和一曬就黑的皮膚,手腳細細長長,誰都說她和爸爸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成品。她身上唯一來自媽媽的地方,就是那把柔細烏黑的髮。小時候的微微紮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讓親戚們說好可愛呀好可愛啊,她卻不喜歡自己的長頭髮,不久就剪掉了,從此頭髮總是在耳際輕飄飄地晃盪。
 
  媽媽問過她幾次,怎麼不留長髮呢。微微總淡淡笑著回答,短髮好整理嘛,纖細的五官裡隱藏著秘密的表情。
 
  媽媽長年留著披肩的髮,那黑髮順著鵝卵似的白皙臉孔極細微地飄動,像眼睛之外的另一種神情。每個做完功課的假日午後,媽媽會帶微微去附近的運動公園盪鞦韆,出門前慣例地為微微重紮辮子。媽媽梳理微微頭髮時嘴裡叨唸著要微微有點女孩樣兒,別老是玩得一頭臉沙;說著說著便說到自己年輕時的情事,那些迷戀她長長頭髮的男孩啊……嘴角不禁神秘地揚起了。
 
  年幼的微微仰起臉。媽媽的視線穿過微微細瘦的身子,微笑著將幾莖垂落的髮絲拂向耳際。那時微微還不懂的微笑在空氣裡逐漸擴大、透明,背後只穿著一條內褲的爸爸拿著報紙走向客廳,阿媽正端著一盤冰透的芒果青遞上前來,疊聲要微微多吃點。
 
  這天已經是微微回到家中的第五天。吃過午餐,微微簡單打掃過屋子,窩在客廳的藤椅上看報紙,整個屋子靜悄悄的,藤椅後邊百葉窗透進的光線一束束落在展開的報紙上。阿媽從角落的陰影走出來,問微微,妳媽媽在樓上睡覺喔?微微點點頭。
 
  阿媽走進廚房又走回客廳,緩慢地在微微左手邊坐下,佈滿斑點和青筋的手扶著藤椅:妳啥咪時辰要轉去台北?
 
  後天。微微說。
 
  阿媽垂著多皺摺的眼皮,嘴角微張著像是笑、又像還想說些什麼,兩人之間一時充滿了翻動報紙細碎的聲響。
 
  報紙上的百葉光影晃了晃,微微聽見落葉的沙沙聲。
 
  阿公背著雙手站在玄關,口裡喃喃了幾句,然後消失在客廳後方的轉角陰影中。阿媽望著阿公的背影,突然地笑了,轉頭對微微說,前幾天啊,妳阿公一個人坐在客廳,我問他怎麼三更半夜坐在這裡,他說他想到妳啊,不知道妳有沒有好好讀書,還有要妳吃東西的錢不要省,看妳,越來越瘦。
 
  隨後又瑣瑣碎碎說著小表弟考上媽媽工作的高工,兩年多沒到過家裡的二姑姑、在媽媽前兩次去醫院後來幫忙家務。
 
  微微挪了挪有點發麻的左腿。藤椅噯了一聲。
 
  妳媽媽,攏無頭毛了哦。
 
  嗯。
 
  她學校那邊怎麼辦?
 
  媽媽辦退休了。微微很輕地回答,一面將膝上的報紙折疊起來,放在客廳的玻璃桌上。
 
  妳這次回來多久?
 
  一個禮拜。
 
  沒有上課,老師咁會袂歡喜?
 
  我有請假啊。微微說。沒關係啦。
 
  回來幫妳媽媽的忙嘛好,阿媽說,聽妳媽媽說去完醫院就會沒力氣、人無爽快。
 
  微微靜靜地聽著。客廳裡暗了許多,電視上方的神龕暗洞洞的,像隨時都覆著灰塵;只有時一對插電的紅燭會突然因著哪裡的光,神秘地閃動一下。
 
  那個……癌症,阿媽說,去醫院那麼多次了,咁會好?
 
  微微凝視著阿媽,搖搖頭。
 
  不會啊。阿媽像在自言自語,又說,妳媽媽啊,要是脾氣好一點就好了。親戚和鄰居都……
 
  微微想對阿媽說,媽媽現在脾氣有變好了喔;這時阿公出現在微微身前,伸著手指在空中比劃半天、轟隆隆說了些什麼,又背著手逕自走了。阿媽笑著對微微說,阿公說冰箱裡有豆花和愛玉啦;又補充說,還有妳愛吃的芒果青喔。
 
  微微看著阿媽從藤椅上起身,跟著阿公消失在樓梯轉角。牆上的鐘平靜地指著三點半。
 
  微微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她沒有那麼喜歡吃豆花和愛玉、甚至是芒果青,但這種事情就像無傷大雅的習慣一樣,不知不覺中便形成了。在阿公心裡,她是愛吃愛玉和豆花的微微,在阿媽心裡,她是愛吃芒果青的微微;不管她是怎樣的微微,她都是阿公阿媽心裡面的微微。
 
  微微想著自己的事情,注意到的時候媽媽已經站在樓梯底下。
 
  「媽,怎麼不睡?」
 
  陰影罩著媽媽已顯出削瘦的臉孔。媽媽挪動了身體,一瞬間像是遲疑了,然後才慢慢走進客廳。媽媽穿著白色T恤、水藍色短褲,頭上是同色的漁夫帽。裸露的肌膚在陰影中透岀蒼白。
 
  「睡不著。」
 
  媽媽在微微的右手邊坐下,問她後天的車票是幾點、期末考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畢業典禮。
 
  「妳希望媽媽去畢業典禮嗎?」
 
  「我們班上同學說要去參加的都沒幾個了,搞不好我也不會去呢!」微微刻意輕快地說。
 
  媽媽點點頭。
 
  微微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下一下轉著頻道,心裡盤算著晚餐的菜色;媽媽半晌沒說話,從桌上抽了一張報紙,又抽起一張。
 
  電視上塗著黑色眼影和脣膏的女孩看著鏡頭說話,下個鏡頭切進一個穿著陳舊淺藍色服裝的中年女子。微微為那女孩眼中激烈的眼神所吸引,轉著遙控器的手指停了下來。
 
  「妳有白頭髮欸。」
 
  媽媽伸手觸著她的頭髮,想著什麼。
 
  「怎麼妳這個年紀有白頭髮?」
 
  「唸書太認真了吧。」微微隨便應道。
 
  媽媽白她一眼。「貧嘴。」
 
  電視上女孩瞪著女人,神情裡有著悲傷至極的憤怒,身後的樹葉光影斜斜地破碎了一地,在她和她的眼神間跳動。微微感到媽媽的手指撫過她俐落的短髮,極輕極輕,像一陣微弱到顫抖的風。
 
  「媽媽幫妳染頭髮?」一面站起身,「現在染好不好?妳先搬一張椅子到院子裡。女孩子啊,最重要的就是頭髮,年紀輕輕的有白頭髮怎麼行?枉費我給妳這麼好的遺傳……」
 
  微微關了電視,到廚房搬椅子之前先開了冰箱。冰箱鵝黃色的光芒吻上她的側臉。她凝視著什麼,自顧自笑了笑,然後闔上冰箱的門。
 
  她搬著椅子,用手肘頂開客廳的鐵門,鐵門內側的紗網以格子的觸感停留在她的右臂上頭。椅子的一腳不知卡到門的哪個部分,微微整個人也跟著卡住了;她使勁一推,鐵門碰地彈開,趁機閃身進了前院。放下椅子之後微微轉身將門關好,邊側耳傾聽著屋裡的動靜。屋裡還很安靜,只模糊地泛著些遙遠的腳步聲。媽媽還在二樓拿東西的樣子,微微想,隨後趿著拖鞋,坐在椅子上搖晃雙腳。
 
  屋外傳來稀薄而透明的鋼琴音符……是什麼歌呢?
 
  哪裡起了風,微微聽見枝葉摩動的聲音,沙沙,沙沙。
 
 
 
2004/10/1 初稿
2004/10/6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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