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8日 星期二
聽路(下)
拜偉大的網路以及Google之賜,各種疑難雜症都可以在網路上搜尋。50分貝的音量是多大呢?我家寶寶只能聽到50分貝以上,怎麼辦……這些問題飄浮在網路之海,彷彿那些平日問不出口的、得不到答案的,都鬼魂般幽幽渺渺地尋找棲身之處。我笨拙地鍵入「一隻耳朵聽不見」,Enter,然後找到那個名詞。
單側聽損。SSD,Single side deafness。
由於現在身心殘障的認定是以聽力較好的優耳來判斷,因此單耳聽障無法取得殘障手冊,享有政策保障與福利;但單耳聽障者無法正確的分辨聲源,在吵雜的環境中也不易正確辨識語音,這都會導致注意力不集中、以及學習與社交上的困難。由於並非完全喪失聽力、辨識不易,過去曾有單耳聽障的孩童被認為是過動症的案例……
「醫生說我右耳聽不見。」
「這樣啊,感覺不出來啊。」友人驚訝地看著我。
「沒關係,我也是前陣子才知道。」
「一邊聽不到有什麼影響嗎?」
「老實說影響還蠻大的,不過我也是慢慢姑狗了才知道。」我一口氣把剩下的咖啡全喝掉。
像揭露重大線索的小說終於走向尾聲那般,我發現我的人生有著全然不同的詮釋。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會讀唇。原來我不喜歡講電話、不喜歡參加大型聚會,不只是因為我生性孤僻。原來我以為的「寧靜的回音」或是「空氣流動所發出的聲響」是右耳傳來的耳鳴。那是不存在於世界上的聲音,是只存在於我腦子裡的聲音,正越來越響、並威脅我殘存的聽力。
我的世界忙著修正基準點,這僅僅因為我右耳喪失了50分貝。不,那50分貝早在我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喪失了。
「那妳這樣可以治嗎?開刀或是……助聽器?」
「我問過了,醫生說沒有用了。」我想起那張白色大口罩的臉,以及掩蓋在底下的模糊聲音。或許他是說「沒有救了」也說不定。
妳這可以治療嗎,可以開刀嗎或是戴助聽器,妳有問醫生嗎,醫生沒有說為什麼嗎。同樣的問題回答多了之後,心情似乎也漸漸變得有些奇怪。但我還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一天晚上,加班回家的途中我隨便找了家鹽酥雞,準備為自己買點食物。食材們靜靜躺在加了蓋的玻璃櫃裡,我四處看看,並沒有看到一般攤位都有、用來挾食物的紅色小塑膠籃和白鐵夾。老闆遞了筆和點菜單給我,我接過的同時,看見攤位邊角上貼著一張告示:「老闆聽不見 還請多包涵 點菜請取用點菜單」。那張告示的周圍裝飾了花朵和卡通圖案,還被細心的護貝起來。
鹽酥雞的位置在十字路口附近,以作生意來講應該是相當好的地點。在油鍋的嗤嗤聲與煙霧中,夾雜著引擎與喇叭的喧囂、附近店家的吆喝、路人的交談,還似乎從哪戶人家傳來電視的音樂與人聲。聲音四面八方而來,相互傾軋、碰撞、偏離、抹煞,混合成類似電視雜訊的畫面。對我而言那已經不像是聲音了,就像耳底的耳鳴一樣,比較接近於某種永恆的風景、或是巨幅抽象畫作的大塊底色。
我站在路邊等待。只要我挪動身體、重新擺放重心,老闆的眼光就會飄過來,確認我的動作。在別人眼裡看來,我們不過是一般鹽酥雞攤子的老闆與客人:老闆熟練地又切又炸又灑胡椒粉,客人則百無聊賴等待食物。但我知道老闆正看著我,就像我也正看著老闆一樣。所有物體的移動都會引發光線與陰影的變化,為了彌補失去的聽覺,眼睛對此比常人來的更加敏銳。
拎著食物走回停車處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異常的音量:「剛剛我不是說雞排不要切嗎?欸老闆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一邊牽車一邊回頭望著攤子。從這個角度看不見老闆的身影,只看見那是一對情侶,女生挽著男友手臂,依稀說著「真沒禮貌」之類的句子。我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就在此時,機車車尾受到劇烈碰撞;一張怒目的臉衝著我說:「跟妳說借過妳是沒聽到嗎妳是耳聾了嗎!」那飽脹著情緒的嗓音闖進我毫無防備的耳道,粗魯地撞擊鼓膜、拍打三塊小骨、在耳蝸的池裡大肆翻騰。耳朵深處傳來抽痛。復響現象:聽障者雖需要較大的聲音才能聽見,但如果聲音過大,也會造成聽障者的疼痛與不適,這也是很多聽障者避免在嘈雜環境中使用助聽器的原因……
一個手裡拿著整疊餐椅的婦人迅速走過,嘴裡仍在急促地說著什麼。剛剛是她用椅子敲打我的車尾吧。
我怔怔看著婦人消失在不遠處的清潔車後方;再回頭,鹽酥雞攤子前的客人也早已離開了。
很抱歉,我聽不見。
我低聲說。
◎圖片來源:Jan Sm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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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加油~相信我...一切沒有那麼糟!
不曉得你是天生還是生病?我呢是從國中開始漸漸失去右耳的聽力,到現在十幾年了..曾經還被懷疑是否腦袋長瘤,作過各種聽力檢查、抽血、核磁共振,但依然找不出病因,還留下耳鳴、暈眩的後遺症etc但最可怕的是心理的創傷,也許是在青春期那樣尷尬的年紀,不懂說出心理的徬徨與害怕,也擔心表露出驚恐,會讓關心的家人更擔心,變的自己很愛鑽牛角尖對很多事情沒有安全感,還好慢慢長大成長,自己也漸漸的走出來,記得別跟自己過不去!加油!!
感謝你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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