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8日 星期二

聽路(上)






那是一個象牙色的洞穴。

岩壁光滑地起伏著。既不像大理石、也不像是鐘乳,至少不像我認知範圍中的任何一種礦石,而是更帶有透明感的一種質地。彷彿具有韌度似的,而光線就在那具有彈性的空間裡反覆跳動。

岩壁在燈光的照射下發著光。仔細一看,岩壁上布滿青苔似的金色絨毛,在光線下閃閃發亮;而視線的盡頭,有個瑩白色的物體也在發著光。原以為洞穴深處是絕對黑暗的我,不禁驚訝起來。



醫生收回耳視鏡,站在一旁的護士動作敏捷地接過醫生手中的器械,另外一個護士則過來調整了螢幕角度,或許還按了一些上頭的按鈕。

「這是鼓膜。」醫生敲敲螢幕。「看起來沒問題。」

鼓膜。我想是在指那塊接近橢圓的瑩白色物體吧?

醫生轉過旋轉椅,對著病歷表沙沙沙開始寫起來。那旋轉椅好像坐起來很舒服似的。我偷偷瞄了幾眼,試圖看清上頭的字跡。

「……受過傷。」

醫生似乎說了些什麼。我猶豫了一下。

「有沒有受過傷。」從白色大口罩底下飄出來的話語,並不像帶著問號。醫生仍伏在桌面,樣子並不像在對我說話。

「啊?」

我盯著醫生的臉孔,試著拼湊起剛剛那句話的意義。

「耳朵……有沒有受傷。」醫生甚至沒有看我。垂下的眼角有好幾條皺紋,看起來像流浪太久的狗。

其實我不很確定醫生的問題。

「沒有吧,」我清清喉嚨,把句子改成肯定句。「沒有。」



隔週我又去了一趟醫院,花了一點時間和手續,申請病歷影本。

「妳的右耳在一般……聽力……差不多50分貝。」我記得醫生將手中的資料翻到某一頁,用紅筆的筆尖示意我看那頁上端的曲線圖。曲線圖上有兩條線,有一條明顯比另外一條高的多(聽力表,PTA, Pure tone audiometry,曲線越高代表聽力越差)。醫生臉上戴著幾乎只露出眼睛的口罩,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口罩底下傳來。

我想完整的句子是這樣:「妳的右耳在一般情況下,聽力損失了差不多50分貝。」
50分貝。我的困境化成一個具體的數字。

我連上網路google「50分貝大概是多少」。沒想到還真的有答案:50到60分貝大概是一般人交談的音量。

「妳為什麼不問醫生?」友人問。

「你是說我應該要問那個明知道我聽力有問題、還戴著口罩又不講大聲一點的醫生?」我反問。

那份病歷最後一頁煞有其事寫著:「hearing loss」和「since childhood」。從小時候開始。聽力損失。若不仔細讀還以為是什麼有力診斷。

又看過幾個醫生,診斷大同小異。由於耳朵沒有可見的損傷,聽力損失的原因也被略過不提。所謂「可見的損傷」是耳視鏡可以檢視的部份,也就是外耳。耳朵的構造分為三部份,外耳、中耳、內耳,隨著位置越深入頭顱內部,構造也越形精巧、複雜。由於中耳與內耳的結構屬於細小的軟組織,現階段的診療方式大多藉由耳視鏡、或其他症狀來推測患者的病情。

我想起那個金色的洞穴,與盡頭的瑩白色物體。想像聲音在那充滿彈性的洞穴內彈跳,敲擊鼓膜、震盪三塊聽小骨、被吸入漩渦狀的耳蝸。耳蝸是一個中空的骨質構造,裝滿淋巴液;底部是布滿毛細胞的基底膜,毛細胞的頂端則帶有纖毛。聲音進入耳蝸後,由空氣的震盪轉換為液體的波浪,這是聲音的第一重變形。

位於耳內湖泊底部的毛細胞纖毛,隨著淋巴液的波浪搖擺,同時將之轉換成電位訊號,交由顳骨內的聽神經接手。聽神經包括掌管聽力的耳蝸神經與專司平衡的前庭神經,聲音的訊號在此兵分兩路:耳蝸神經通往耳蝸核,而前庭神經前往前庭核。聲音的波浪化為兩組電位訊號,這是聲音的第二重變形。

而當訊號被腦部讀取,聲音才在我們的世界成形。這整段聲音進入耳部、傳導至腦部成音的旅程,被稱之為「聽路」。



「妳右耳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在發現我外耳沒有任何損傷後,醫生總會問我同樣一個問題。

Hearing loss.

莫約是五年前的一個寧靜早晨,我在明亮的日光中醒來。在夢境尚未散開的霧氣中,我換過一個姿勢,視線在空中搜尋。那時住處的床鋪旁掛著一個壁鐘,那壁鐘的秒針滴答得很響,在深夜聽來有如幼時學琴時使用的節拍器。我看著牆上的鐘,懶懶想著這鐘實在太吵了,或許該換一個。我翻過身。四周一片寧靜。

我聽著耳底的嗡嗡聲。寧靜是有聲音的,那是一種有如夏日遙遠蟬鳴的聲音。日光太亮了,才甦醒的眼眶開始酸澀。我又翻回剛剛的姿勢。

答,答,答,答,這鐘實在是──

我向左翻。寂靜。向右翻,答,答,答。在慢慢清醒的意識中,滴答與寂靜的蟬鳴間,慢慢我想到了什麼。

「我高中的時候用存了好久的零用錢偷偷買了第一台隨身聽。那時候啊,我很迷日本流行樂,每天都用耳機聽宇多田光、MISIA、安室奈美惠的音樂寫功課。其實那時候就應該發現的。因為左耳耳機裡傳來的聲音,和右耳聽起來很不一樣啊。好笑的是,當時我以為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右耳才有人聲,而左耳則是節奏樂器,還想,哇,科技真是太神奇了。」

「所以妳兩耳聽見的聲音不一樣?」

「嗯。我後來又仔細聽過耳機裡的音樂,右耳聽到的聲音裡其實也有人聲,但並不突出,而且像是喝了笑氣那樣──妳知道就是那樣,聲音高了好幾度、像卡通一樣。以前我大概都把那聲音當成是和聲吧,妳說好不好笑……」

對方跟著笑起來。「不過還好啦,我從來不覺得妳哪裡有問題啊,反正還有另外一隻耳朵嘛!妳剛剛說妳左耳是正常的對吧?」

醫生的反應永遠大同小異,總在發現我外耳道沒有異狀後問:什麼時候開始的?小時候有沒有受過傷?

或許因為我小時候參加過管絃樂隊。升旗時都站在升旗台後面吹奏國歌、國旗歌、進行曲和頒獎樂。大鼓就在我隔壁。不對,我記得敲大鼓那個個子很高眼睛很大下巴有點長的女生,是站在我左邊,我很確定。噢,我在更小的時候學過鋼琴,還參加過音樂班的考試呢!那是上小學前的事情吧,不過沒有考上,因為我和弦的聽力測試沒有過,我老是不能確定那些和弦到底是降B大調還是升F小調。

Since childhood。

究竟多久了呢?

醫生在紙上沙沙寫著字。大口罩掩去臉上的表情,我只能從那露出來的眼睛裡,讀到工作的疲憊。還有幾近於冷漠的無感,彷彿說:我已看過太多。失去聽力──失去僅僅一耳的聽力,什麼也不是。






達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