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4日 星期三

潛在者 [14]

 
 
  「我懂。」我捧著日記,我終於知道、我究竟忘記了什麼。
 
  事情是發生在那篇小說得了獎登在校刊上之後。
 
  知道我得獎之後妍妍跟裴恩跟我一樣興奮,三個人在補習班的大馬路上尖叫了好一會,裴恩大吼著要我請客,妍妍笑到要瘋掉了,拼命槌裴恩的手臂。我笑著說那有什麼問題,不過要等我拿到獎金哦。
 
  我知道妍妍跟裴恩是真心為我高興,但我並沒有想到,他們看過那篇小說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拿到獎金的隔天校刊也發下來,我訂了一大箱的飲料請全班喝,大家很高興地祝賀我,七嘴八舌地說小說好難欸妳竟然會寫啊,這邊我有點看不懂欸那個誰誰誰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她啊之類的。我正在享受作者的驕傲、有點飄飄然的時候,妍妍並沒有在教室裡。
 
  以後的三天裡,妍妍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那個禮拜的補習,我問裴恩是不是跟妍妍吵架了,他搖搖頭。我想不出來妍妍不理我的原因,憂心地看了從洗手間出來的妍妍一眼;妍妍的眼神正好也望過來,有一瞬間她的動作像是凝結了。我眨眨眼,妍妍已恢復平日的神色,回到座位上。
 
  「我覺得小說的結局太過哀傷了。」裴恩說。
 
  「哦?」我支著下巴,眼神從妍妍身上轉回到裴恩臉上。
 
  「嗯……妳在小說裡用了賣火柴的小女孩來作象徵,只要劃亮火柴就可以看見一個美夢──並不是可以跟火柴許願,而是有一瞬間會反映人心裡的渴望。」裴恩撥開掉到額前的頭髮,「小芬蒐集火柴但是並不使用火柴,代表她掌握、了解自己的渴望並且相信現實,反而是燦燦被自己的渴望毀掉了,所以在最後在身旁灑滿火柴、自焚而死。」
 
  「不過我不了解小芬對燦燦的感情,她究竟是愛著燦燦還是嚴仲祁?」
 
  「也許她兩個都愛。」我聲音有點顫抖,等待著裴恩繼續說些什麼。裴恩看看我,搖搖頭,又看看我,再搖搖頭,而臉上是笑著的。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愛著妍妍還是裴恩,為了要得到答案,我才寫了這篇小說。只有在小說裡,我才可以既是我自己也是妍妍,只有經過這篇小說,我才可以知道我的心。
 
  我以為我可以藉由小說了解我自己,卻反而了解這個世界是多麼醜陋。
 
  妍妍以為我愛著裴恩,裴恩也以為我愛著他。在準備聯考的某個夏天,他和妍妍大吵一架,我到他家的時候只看見臉色有點異樣的他。我沒有多問什麼,由於考試的關係,他和妍妍的情緒都不穩定,我只能試著視而不見。
 
  但是他突然擁抱住我。
 
  我還記得那個午後,冷氣運轉著,課本和筆記簿散落在底板上,嘩啦啦的水聲。我躺在床上,腦袋裡一片空白,窗外的人聲車聲,聽起來好遙遠。
 
  我沒有參加聯考。大考前一天,我拎著背包跳上火車,讓熟悉的風景極快極快地流到身後,流到一個再也想不起來的地方。
 
  我最傷心的,不是妍妍不理我,也不是裴恩對我做了那些事,而是他們誤解了我。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我所要獻給的對象,不了解我獻上的貢品,誣指為其他並且對我做出了譴責,而我百口莫辯。我是為他們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很想用死來作為我的辯解,但我太過懦弱,所以我只是離開了那個地方。
 
 
『 並非每個人都有浸浴在人群裡的天賦:
享受人群是一種藝術。
只有那種人能藉損害人類而啜飲一種增強生命力的酒,
那種在搖籃裡就從一位仙女那兒吸收了對化裝及面具之喜愛,
對家室之憎恨以及對旅行之酷嗜。
 
人群,孤獨:
相等且能被活躍而多產的詩人改變的名詞。
那個不知道如何填滿他的孤獨的人
也不知道如何在忙亂的人群中做一個孤獨者。
 
他能隨意的做自己或做別人。
一切如那些尋覓一個身體的遊魂,
當詩人願意的時候,
他能進入每個人的人格中。
唯有對他而言,
一切都是空位;
假如有某些地方對他來說是封閉了的話,
那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
那些地方是不值得尋訪的。
 
孤獨且沉思的漫遊者從那種普遍的靈魂契合中汲取一種奇異的陶醉。
那個很容易與人群匹配的人也享有一種熱烈的歡樂,
那種歡樂是封閉得像一隻箱子般自私的人所沒有的,
也是被囚禁得像軟體動物的懶人所沒有的。
那孤獨且沉思的散步者接納情況提供給他的一切職業,
一切歡樂,一切痛苦,
一如是他自己的。』
 
 
  從日記裡飄落了一張紙,是許久之前裴恩抄寫給我的。「我想小說家也跟詩人一樣,妳會是個優秀的漫游者。」他笑著這麼對我說。
 
  我們曾經一起讀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討論人的七宗罪惡,以及罪惡裡盛開的花朵。「這世界原本就是醜惡的,但經由了解這些醜惡,我們可以得到美,我們對抗著自身的缺陷,那些對抗就是我們的勝利;」裴恩說。「但厭倦比所有的罪惡都來得可怕,比死亡來得令人恐懼。因為那裡什麼也沒有。」
 
  但是,我們都是輸家,我們都輸給了各自的罪;而我,還因為厭倦這個世界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我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我厭倦這個逃開的自己。
 
  我讀著上面的詩句,黑色墨水一點一點被淚水毛毛地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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