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如果過去的韶光像一條長長的繩索,那屬於我的,必然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繩結。倉頡造字那一刻,天雨粟,鬼夜哭;你在我生命中出現,瞬間、我被賦形,以你之名。
我是結繩者,創造各式不同的繫繩結繩之法,以便於眾人記憶。喜與怒、哀與惡、憂與懼,前人流傳下的花鳥蟲名已經足夠,我汲汲鑽營的,是萬物名下湧動的情感。
人們叫我結繩者。我的工作就是觀察與傾聽,各種職業不同身分的人來到我居住的地穴,述說他們心中萌芽抽長的無名感受。我側耳聆聽,細察敘述者因那段記憶的重現而流泛的表情,然後隨心賦形,一種感情因此定名。
可笑的是,我替那麼多的感情定名,我卻缺少一個名字。
有言道,批命者不批己身命。當有人問起我的名字,我只是斂首淺笑,「結繩者。」
直到你乍然出現那一刻。一次歲末的慶宴,皇廷的觥籌交錯間,「結繩者的工作是什麼?」你朝我擎著酒杯,問。「隨心賦形、依體而名,為天地之間所觀所感的萬事萬物定名,這是我的職責,也是使命。」「那為什麼,結繩者,你獨缺一個名字?」你大笑。
看著你狂肆的表情,我只覺天崩地搖。我無法再如往常一般日昇日落守著我的地穴,像失了魂魄鎮日在山嶺河谷間游走,心中不斷銬問:我的名字是什麼?我是什麼?
──我是什麼?當我丟失一切身分地位,當我只是「我」的時候,我是什麼?
終於倦極睏臥於草叢岩石之間。你涉入我的寤寐,狂肆地笑還帶著睨視的看穿。我驚醒,尋求的手顫顫探向空中,畫出盤屈如繩糾纏的圖形。「你!」我似被雷電擊中,未開的嗓音沙啞地喚。
那是在倉頡誕生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倉頡並不是造字者,他只是整理了繼承結繩者的記名官所傳下的文字。傳說倉頡造字那一刻,天雨粟,鬼夜哭;有人說是因鬼怪哀懼於將被書寫賦名,自此註定壓成一頁文字,永劫的牢籠不得翻身。我不知道第一個以文代結的人是誰,也許是我之前之後的結繩者也許不是。天地神鬼的喜怒亦與我無關,我只知道那一刻一個世界因此誕生而又恆長存在,縱使千萬韶光荏苒我亡佚了所有文字,還是能自宇宙星圖中尋得我運轉的地位,不是隨體賦名而是我依你而化。
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20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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