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8日 星期一

#147


世界猛力一躍,從夏天來到了冬季。
最近幾年老是這樣的:不是冷冷熱熱地過度到另一個季節,而是啪的一下、電燈開關一樣換到另外一邊。
像世界經歷了什麼之後決定告別過去纏綿繾綣的個性。
由於季節猛烈地轉換的緣故,時間感出現了微妙的扭曲。日子還是一樣過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到週末浮出水面吸一口大氣,還來不及覺得終於活過來了、就又潛了下去,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所謂週而復始。
我要說的是,在這樣的節奏以外,還有另外一種時間存在著。這種時間,平時總是沉睡著,有時慢吞吞地挪動幾步,就又沉回去它的夢裡。於是大多人遺忘了有這樣子的時間存在。
在氣候的震盪中,這時間甦醒了。像解凍的溪流那樣奔流著,躍過一級又一級地層的變化,沿途沖刷日積月累的歲月岩層,掩埋在其中的記憶,也一併突如其來地裸露出來。

吹進一股急速冷卻後帶著水氣的風。我抬起頭。窗外是銀灰色逐漸暗下的盆地天空。
寒冷、帶著水氣的氣味分子進入鼻腔,化為一組化學訊號,傳遞至腦部的嗅球區。嗅球區與負責記憶的海馬體之間有神經元連結,因此氣味帶有與記憶緊密連結的性質,在分析氣味的同時,也會喚起與之連結的記憶。幾個畫面浮現:灰色的風景,樹林,小徑旁的長椅,堆積的落葉,是五角星型的葉子,清瘦的妳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感覺有點奇怪,像自己同時是觀眾和電影。我記得的,那時候我和妳都很年輕,都在盆地的大學唸書,都留著長髮,都開始青澀地練習戀愛。那一天妳來找我,我們坐在我宿舍樓下的涼椅上,時間是天色逐漸要暗下的傍晚。妳對我說著戀愛的種種,關於,他如何讓妳傷心。我靜靜聽著,不知道如何安慰妳,是要數落他的不是呢還是該抱著妳流淚,最後僅僅是挪過身子挨妳近一些。最後妳沉默了許久,凝視著自己打開的手心,摩娑上頭的紋路;手心不知道為什麼是溼潤的,像拭過淚,而我明明記得妳並沒有哭。
『過去我傷過太多人的心,而這是報應。』最後妳這麼說。
當時我真想抱著妳大哭。怎麼會這樣想呢,怎麼可以這樣想呢。
『我不許妳這樣想。』我慢慢地說。高中畢業後,妳出落得太過美麗,男孩見了妳像螞蟻見了糖;妳總不忍拒絕,若還有些好感便答應了交往,幾個月後確定兩人不適合才提分手。因為妳,我才知道甩人的人原來也會哭和難過。妳的眼淚都收在我這裡,怎麼可以這樣想呢?
到底是怎麼樣的傷心。
那時候妳澹然地笑笑,繼續摩娑著手心,越來越用力;像要將刻在上頭、又深又長的命運擦掉。

我還記得大學後我們第一次見面是約在華納威秀(而現在已不叫作華納威秀了)看電影,妳留長了頭髮並且將自然捲燙得水直發亮,我站在大廳另外一頭遙遙看見妳,真有一瞬間無法逼視。後來我是怎麼說的?是不是說妳好過份變得太漂亮?
之後妳一直都這麼美。有時候我去找妳,妳才剛剛起床,整個人有點懶洋洋的樣子,開始梳洗換裝。我盤腿坐在妳房間地板上,看著妳洗臉、化妝、換衣,在中間的空檔跟我瑣瑣碎碎地說話。妳一直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雍容,像落難公主,儘管身穿當作家居服的運動衫長髮用鯊魚夾夾在腦後,也無法掩蓋那種貴族般的氣質,彷彿背景是歐洲的巴洛克式宮殿而不是簡單小巧的樸素套房;我經常望著對鏡化妝的妳,心想啊所謂的公主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然後暗自羞愧自己的毛躁。
單位開始從幾年前變成了十幾年前,我們戀愛、分手、傷心、快樂。我從台北到了花蓮又回到台北,妳從台北回去台南又去到新竹。我們的距離從20分鐘的公車車程變成兩小時的高鐵,身分從學生變成上班族,話題從同學的戀愛八卦變成上司有多機車同事有多討厭要不要換工作。我們有各自的柴米油鹽,上一次說話或是msn可能是好幾個月前;但這些都沒有關係,因為時間在我們之間的比重,與現實裡的一切,全然不同。
我還記得上一次妳把心儀珮如和我都找上msn,說,妳要結婚了,然後幾個女人隔著網路像高中時代一樣吵吵鬧鬧說話。不知道是誰先提起了婚禮上會不會哭的問題,妳叮囑我們千萬別哭:
『妳們不要有人哭欸,不然我也會哭,』妳說。『畫了新娘妝不想哭。』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哭欸。』誰這麼說了。
我當時是怎麼說的呢,好像是:『是高興的事所以不會哭啊,即使妳結婚了還是我們的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
從今年五月之後我就陷入兵荒馬亂,好像每個週末都在奔來趕去忙著各種事情。妳問我說婚禮要來嗎可以看妳穿白紗哦。妳婚禮的晚宴在彰化而歸寧宴客則在台南,原本和其他朋友說定了都去歸寧那一場,但妳邀約時期待的模樣讓我末了決定兩場都去。
婚禮上放映了妳和他成長、相遇的影片。承諾要給妳幸福的這個他,是個有著沉穩眼神的男子。起初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很稀薄,只覺得這個人會在我們約見面時也跟著出席,吃飯時就坐在角落,安靜不說話。這個人,會不會重蹈妳過去戀情的覆轍?心裡也隱隱有這樣的擔心。
有次我們一樣約了見面吃飯,他一樣安靜坐在妳身旁角落的位置,我們邊用餐邊聊著大大小小在男生耳裡聽起來應該是相當無聊的話題──妳說著話,停下手裡的刀叉,眼神往桌面掃了一眼;他順手就抽了一張紙巾過來,妳自然地接了過去。
那個畫面裡有什麼打動了我的心。那瞬間我心裡只有一句話:這個人,可以。
妳們交往的幾年裡,有好長的時間是分隔兩地。看著影片中展示了這幾年間妳們兩地往返而累積起來的車票、約會時看過的電影票根、以及安排假期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留下影像。這些我都知道,但實際看到仍感覺震動。影片結束的時候我突然間忍不住眼裡流出的淚,慌亂找東西擦拭的時候,圓桌對面妳的哥哥也正摘下眼鏡抹眼睛。
所謂情感不過是腦中的化學訊號。即使如此,我們仍然深受其左右,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產生的緣由。安問我,為什麼哭?我說不上來,只覺得心裡被好多好多東西塞滿,這些壓縮了的、過去收藏在心裡許久不曾檢視的東西一瞬間泡了水膨脹開來;這些滿滿、滿滿的情緒不知道往哪裡去,只能從眼睛裡流出來。哭並不代表傷心,妳知道的。
新娘妝扮的妳真正是個公主。妳一套一套換過亮晶晶的禮服,一桌一桌招呼敬酒,姿態萬千笑容如一甜美,還可以偷空對我眨眨眼睛。妳知道嗎,剛剛的影片讓我想起來,妳的眼神已經與過去很不相同了,更成熟,更堅定,也更寬容。
那是可以給自己幸福的眼神。所以,我不擔心妳身邊那個男人能不能給妳幸福。

妳知道,我一直都喜歡妳的名字。
雖然我們也很常以「雲」來稱呼妳,但我其實覺得妳更像是妳的名字:常綠不落,柔軟而堅毅。
不說祝妳幸福。
因為相信妳能夠創造自己的幸福。
而我們會一直一直守望著妳,從以前到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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