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日 星期二

小孩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去回想,卻怎樣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管怎樣就是回不來,腦袋裡只剩下像是「夢是洋蔥」或是「悲傷是酸」這樣的句子。
 
所以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變的可以寫一些完整的句子了,於是便在這裡寫了起來。只因為不小心丟掉一首詩的緣故。
 
關於我自己的東西我並不覺得它會是什麼,不過因為有人叫它們做詩所以我也這麼叫它們,但我自己是不在乎這些的,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會開始寫一些東西是因為爸爸媽媽都寫東西,而我覺得文字很好玩。一開始是聲音,然後慢慢有一些不同,變成一群一群的;有一群變成音樂,一群變成語言,還有一些還是原來的聲音。嘗試把聲音讓眼睛也看的到就變成文字。主要是文字的東西。
 
我嘗試捏著聲音把它們黏在紙片上,可是它們總是不斷的試圖逃跑那樣地翹起來。
 
對於這點我蠻苦惱的,苦惱了很久;我看著它們,字逃跑後留下來的空格像眼睛一樣也看著我。但是也因此有人說我寫的東西叫做詩。
 
我還蠻開心的因為爸爸是寫詩的人。而媽媽偶爾也寫詩。所以我想這樣還不錯吧。
 
現在我做的比較好了,大部分的字都黏的很牢不太會掉下來,雖然我還不會發出聲音可是至少還能黏住它。
 
我從媽媽的眼睛裡看出去,貓眼睛瞪的圓圓地從門縫下看我。不過也許牠是在看媽媽也說不定,這樣畢竟比較合理。
 
我常常會想貓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總是睜大著眼睛看人、或是一張衛生紙什麼的,想吃東西就蹭著人咪嗚咪嗚叫。也許只是牠腦袋空空的也說不定。不過偶爾我會想也許牠可以看的到我。
 
媽媽裸著身體坐在馬桶上,感覺起來有點尷尬。
 
尷尬是個有點臉紅心跳的字,會讓身體熱熱的發燒,腦門昏昏的,我想這是個不好的字吧,像生病一樣的字。
 
 
我很喜歡字。比聲音還喜歡。
 
最喜歡讀的書是媽媽桌上的大辭典。
 
辭典跟一般的故事書不太一樣,故事裡頭的字是一群一群的,有的時候其實一整本故事書只講了一個字,或是一句話;用了那麼多美麗的字眼,用好複雜漂亮的嗓音說話。
 
辭典裡單純的只有字,一個字就是一個字,按照長相被安排的好好的,一個一個像乖學生坐的整整齊齊,胸前掛著寫了名字座號的名牌,上面說了他們是不是好脾氣,還是調皮。
 
不管怎樣一個字就是一個字,為什麼可以用其他字來解釋呢?故事很長或許是因為要說的那個字沒有辦法被寫出來,是這樣嗎?
 
我對空揮了兩拳,手還是軟軟的沒有力氣。希望可以早一點有力氣拿筆。
 
今天爸爸跟媽媽去了好餐廳,兩個人吃得很高興,我聽到爸爸說:「下次還要再來,」不管媽媽吃了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
 
我打了個呵欠,覺得還是看字比較有趣。
 
 
爸爸跟媽媽都很喜歡「美」,可是他們對「美」的看法、以及對待「美」的態度都不一樣。媽媽喜歡「美」本身,整體的美,而爸爸喜歡美的本質,有秩序的、規律的、可以解釋分析化驗的、把美的核抓出來的那個東西。
 
爸爸媽媽的看法常常會不大一樣,有些東西本身或許美但本質不夠美,而有些東西本質美但本身又不夠美,所以爸爸媽媽有時會為了這個鬧不高興。
 
媽媽會問為什麼,可是媽媽並不怎麼在意答案,媽媽常常只是為了要問為什麼而已;可是爸爸並不是這樣,爸爸問為什麼是為了要答案。每當爸爸問媽媽為什麼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吵架,因為爸爸覺得媽媽都不認真想答案、媽媽很委屈、覺得根本沒有答案答案也不重要。
 
媽媽看起來秀秀氣氣的,可是有一種奇怪的粗暴。
 
媽媽對待美的方式是把紙壓到那個「美」上面、用文字把它拓下來;爸爸則是把它放到腦子的坩堝裡,加一點那個跟這個去看看它會怎樣。爸爸總是很斯文的,畫著曲線圖或量表。
 
像是爸爸跟媽媽今天又吵架了,媽媽流著眼淚跳上公車,我看見公車外爸爸無奈的臉慢慢漂走;公車發出吱吱喳喳的聲音、搖搖晃晃走在路上,那聲音好像有很多隻麻雀躲在公車的肚子裡飛。媽媽還在掉眼淚,我也覺得悶悶的,有些難受。
 
 
媽媽的內心有著某種空洞。很大很黑的空洞。
 
無聊的時候我常試著探測媽媽的內心。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比想像中大很多很多。因為光線不太好的緣故,我總是不能夠看得清楚。
 
雖然說很多本書都說人的想像力是無限的,可是對於一個人的內心是大到怎樣程度……
 
也許是人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太過相信一個人可以瞭解另外一個人了。
 
所謂的瞭解,就好像拿著手電筒走進黑暗的房間,小小的光束卻只能照見房間的一角。
 
你想說這房間好大呀,光線中你看見了桌子椅子和奇怪的擺飾;你越走越深入,深處仍然有著看不見的角落。
 
我不曉得別人是怎樣,但媽媽的裡面除了黑暗的大房間,還有空洞。
 
那是視線都無法到達的空洞。
 
空洞有時候大有時候小,有時候也會快速的膨脹變大、甚至壓迫著房間。
 
就像現在。
 
媽媽還在流著眼淚。公車搖搖晃晃地在路口停下,鼻子噴著氣,在斑馬線上磨著爪子。
 
經過暗色大樓時車窗上映出媽媽的臉,那是眼睛嘴巴都不動的側臉。我看見媽媽的眼睛裡有一片黑暗的顏色在擴大,像一滴滴落的墨。
 
眨眼之後,那顏色就消失了。
 
我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是不是大樓倒立的影子。
 
 
有很多時候我不明白。話語的作用如果說是讓人們可以互相交談、了解,那應該是好的東西吧?剛剛爸爸媽媽你來我往地大聲說話,我抬頭看,看見那些聲音在上空漂浮,像許多迷路的箭矢,生硬地彼此碰撞。
 
說出那樣的話並不是用來交談的,那些話一點都不相容,爸爸的話碰上媽媽的話後、激烈地爆出火光;偶爾有些話進入了媽媽心底,媽媽卻拿錯誤的箭靶來阻擋,箭刺進靶後才知道靶是柔軟的,滲出透明的液體。
 
把心裡的東西凝固起來給別的人,叫做說話,可是很多時候,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東西裡面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的方塊塊應該是一樣的方塊塊,方塊塊裡邊的東西卻不聽話地流動著偷偷變化著,要很用心感覺,才可以稍稍發現隱藏在方塊裡頭的真正的話語。
 
但是媽媽把心關起來了。我憂愁地看著那比平常都來得黑暗的房間。
 
然後開始下起雨來,一滴,兩滴,落在我所居住的海洋裡。
 
媽媽已經不哭了,可是裡面開始下起雨來。
 
 
除非是鏡子看見了媽媽,否則我看不見媽媽。
 
鏡子,或者說像鏡子的東西出乎意料的多。
 
後照鏡。廁所的鏡子。打過蠟的黑地板。晚上的落地玻璃窗。旋轉玻璃門。當然還有面前的車窗。
 
空洞壓著我,整片海洋有點變形,很難呼吸。
 
雨還下著。下著下著。
 
 
鏡子裡映出的媽媽的臉。我漸漸進入到「睡」裡。
 
誤……離開…分…遺棄……背轉…傷……
 
我在睡的邊緣看見數以萬計的字降臨,向著空洞掉落。空洞吃了字後開始長的很大,越長越大越長越大;一直聽到喀吱喀吱的聲音,「睡」也出現了一道一道的裂痕,我要很小心才不會從裂縫裡掉下去。
 
這實在是很難的一件事,你也知道,在「睡」裡人的動作都會變的很遲緩很難控制。
 
我其實蠻喜歡「睡」的,牠長得很像一顆巨大的洋蔥,一層一層的,每一層裡是不一樣的「夢」,也有些層是「魘」,也有些就是「睡」本身。「睡」有很多出入口,進入到睡裡的時候就像小鋼珠一樣,咚咚咚咚就掉到了某一層。
 
我會嘗試不同的入睡法,在不同的樓層裡探險;但至今還沒有去過相同的樓層,各樓層間也沒有相通的管道。這讓我覺得有點遺憾。
 
不過重點是「睡」的裂縫已經太大了所以還是掉了下去就醒了,揉揉眼睛之後才發現,「空」已經回復到原本的大小,而房間卻佈滿了裂縫。
 
 
之前也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
 
媽媽常常會生爸爸的氣或者莫名其妙地感到傷心,爸爸說媽媽有一顆石頭做的心,因為受過傷所以長滿堅硬痂皮的厚重的心。
 
我只知道爸爸和媽媽,並不曉得媽媽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我想爸爸說的很對。
 
媽媽裹在痂皮裡的心其實是很柔軟的,在遇到爸爸之後痂皮也慢慢在脫落了,有點像沒有殼的貝殼,是潔白柔軟的,碰到沙子會十分痛。媽媽因此常在夜裡哭泣,為了連媽媽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但我知道。
 
我游到海洋和房間相接的邊緣,小心地選了房間裡一塊看起來還挺堅固的地板踩上去。
 
走上媽媽的房間需要花點力氣,並且,房間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沿著裂縫可以扳開成好幾小份,就跟掉在地上裂開的蛋糕很像。
 
『沿此縫可扳開本棟樓房。』我念,然後選了下一塊地板跳上去。
 
房間比剛剛看起來還嚴重得多,我打量著房間的樣子;這時候,我發現牆上似乎有些東西。
 
 
我之前偶爾會來媽媽的房間裡玩玩,但在爬上房間時花掉很多力氣,所以都走不遠。
 
房間裡最多的東西是「美的拓像」,一張一張掛在牆上,是感動媽媽的各種事物,其中也有關於爸爸的。
我很喜歡那些拓像,每次來都會仔細看看有沒有多了、多了哪些;拓像久了之後會慢慢有些改變,有一些淡去了、有一些會跟原本有些微的不一樣。我記得爸爸和媽媽討論過,人的記憶在時間裡會起變化、變得和原來不一樣,拓像會變化應該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我貼近牆壁,除了原本就有的拓像外,牆上多了很多花紋,那花紋好像是牆壁裡長出來的那樣。花紋有很多,佈滿了房間所有可以看到的牆壁、天花板、甚至地板和家具上也有,仔細看就會發現,所有的花紋都很不一樣。
 
我凝視著一個花紋,突然發現,那並不是花紋,那是「字」。
 
那並不是任何一個可以讓「人」辨認的、以及我在這裡使用的文字,而是更多更多。
 
我伸出手,輕輕碰觸到那個字,感覺到有一個為了描述這個字而誕生的故事流進身體裡。
 
我一個一個觸碰著我可以碰的到的字,讀著那些流進身體的東西;有些是詩、有些是故事、有些很長、有些則是短短的。
 
這些是屬於媽媽的「字」。
 
這些字連接著整個房間,讓房間在被空洞擠壓裂開後還不至於散開壞掉;其中有一個字比其他的都要來的巨大,幾乎從天花板蔓延到地板上,我仔細看著那個字,那是一個還沒有被完成的字。
 
我閉上眼睛、撫摸著那個字。那個字和形容詞一樣美麗、和動詞一樣強韌、和副詞一樣悠遠、也和名詞一樣真實。它不屬於任何一種詞性,它擁有自己本身,以及千千萬萬為了述說它而誕生的字;它是歡樂也是憂傷,是巨大也是渺小,是拉長的線的這一頭和那一頭。
 
我不曉得是因為媽媽所以才有這個字還是,因為這個字才有了媽媽;但是在一碰到這個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知道要完成這個字要用上媽媽所有的生命,而媽媽的生命也是因為這個字所以才持續下去的。那個房間之所以存續到現在,歷經那麼多次擠壓、震動、崩裂還可以維持一個房間的樣子,完全是因為這個藤蔓一樣複雜美麗的字。它就像血管一樣纏繞著、維繫著媽媽的生命。
 
爸爸是受到這個字的召喚來的,我也是因為這個字所以成為「我」的;媽媽所以有這樣子的生命、遇到什麼樣的人、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紀錄在這個字裡面,這些都不是偶然。單獨存在的偶然也許是偶然,但許多撞擊在一起的偶然則是一種必然。我想起媽媽常說,會後悔的事就不要做、做了就別後悔;如果你希望一件事重新來過,那就是希望一切重來。
 
重來。反轉宇宙的沙漏,重新來過。
 
我想著爸爸心裡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一個字、那個字是什麼樣子,而我自己有沒有一天也擁有自己的字。
轉頭看的時候房間已經和海洋完全連接在一起了。海水一點一點滲進房間,浸濕了的那個字咕嘟咕嘟地吸了水,筆劃膨脹而飽實起來。
 
我看看房間黑洞洞的另一端,斜斜地往上延伸。我很想知道黑暗的後面是什麼,但是手腳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
 
海水浸到腳邊,我發現自己這次真的好累好累了,醒了太久走了太遠說了太多話寫了太多字所以累了。從快要閉上的眼睛縫隙裡我看見,那個字吸飽了藍色的水,變得立體並且散發著螢光、每一個筆劃的末端都長出新的轉折,努力向著黑暗生長,那黑暗也像星空一樣,微弱但確實地、閃爍點點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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